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

阿梅阿嬤的一天

當我們把機車駛進阿梅阿嬤三合院的前埕時,屋前的燒金桶還燃著淡淡灰煙,吸吸鼻子聞了聞空氣,彷彿還嗅得到剛才阿嬤拜拜時虔誠的呢喃。


阿梅阿嬤是佩和我這一個月社區實習的個案,獨居在離村莊中心三公里外的古坑山邊。年近八十,平常一個人生活起居都行,就是忙了一輩子的果園、年紀大後尾椎和雙腳不太方便,走路一彎一彎的,看了心疼。佩和我念著阿嬤的子女遠住在外,趁著這天阿嬤要進市區看醫生,我們想跟拍阿嬤一天生活,一來讓子女能看看平常阿嬤生活的樣貌,二來也為這一個月的緣分做點紀念。


七點三十分的幸福專車(雲林縣一個免費的公車路線),阿嬤早早五點就起床拜拜、忙進忙出了。六點十分踏進阿嬤的家門,阿嬤馬上開啟餵食晚輩模式,手腳麻利的煎了兩個粿給我們當早餐。早晨的阿嬤家,像是蜘蛛剛織好的第一層網,太陽透過網子,照進一束霧濛濛的光,看著看著讓人想睡。


有人陪伴進城似乎很高興,阿嬤拿出三頂花色各異的淑女遮陽帽,要我們一人選一頂戴了。準時坐上前往斗六的車,車是從更山上的棋盤村開下來的,棋盤村也是R阿嬤的老家,我喜歡把R提過的童年片段拿出來沿路比對:騎腳踏車迷途時問路的柑仔店、行車經過的大魚池。這裡的人衰老得多,但卻也變老得慢,景色數十年如一日,讓遊子回鄉時找得到路。


阿嬤家離斗六市區往西北不過十公里,卻得先坐去南邊的古坑鄉公所換車才能輾轉抵達。一段開車三十分鐘不到的車程,我們晃了一個多小時才到目的地。下了車後,再走兩個路口,才是阿嬤農曆七月時就心心念念要來看的眼科診所(老人家認為七月不好看醫生,所以忍到這天八月初一來)。


診所的設備和格局是最傳統的那種,木片隔板、沒什麼空調,磨石子地板很有家庭診所的感覺。阿嬤看病就看病,還揹了兩條剛割下來的竹筍要送給醫生。我知道這不是賄賂也非討好,阿嬤把竹筍塞給醫生後,喜孜孜的和我們說,剛剛醫生收下竹筍的時候很開心。


看完醫生拿了藥,繼續往菜市場走,阿嬤說就邊逛市場邊等回程的公車吧。走出診所時九點十分,回程公車是十一點十分,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很震驚,但故作鎮定(最討厭等車了)。我們跟在阿嬤的身後陪他逛市場,她一路上都能和攤販聊上幾句,不論初次見面或已是常客。阿嬤像一條多話的小溪,與石頭碰撞時就發出清朗的聲音。


我掌鏡、佩幫忙提一路上的戰利品,提到一半,阿嬤轉身看了看大包小包的佩,要她把食材重新配置到一個大塑膠袋裡,「不然大包小包的不好看,」阿嬤小聲對佩提醒。原來在阿嬤他人眼光審核表中,「看起來不狼狽」是件重要的事情。


抵達等車的位置,是一間金紙店的馬路邊。老闆娘好心的準備了桌子、椅子和電扇,讓阿公阿嬤漫長的等車時光能舒適些。離車子到站還有一個多小時,大家卻都辦完事前來等待了。阿嬤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,有時候我們是話題的主角,有時候是坐在一旁就孝順的晚輩。對時間斤斤計較的我,還不能泰然的把光陰靜置。佩理所當然的說,老者的生活大半就是等待呀,等待看醫生、等待子女回家、等待時間經過,我猜還有一個等,我們都不敢說出來。


踏進三合院的木門時,已是中午十二點,阿嬤深怕我們餓著,外衣袖套都還沒換,就忙不迭的從冰箱拿出昨天拜拜用的大魚大肉,為我們準備中餐。香腸、豬腳、鮭魚、鵝肉、皎白筍、排骨湯一字排開,佩和我努力的消化阿嬤一次又一次送進碗裡的菜,配著插過香變粉紅色的白飯。為了影片製作,捕捉了幾個阿嬤獨自坐在十人圓桌前吃飯配電視的模樣,發現這樣的畫面配上喧嘩的電視聲,寂寞像內建濾鏡,佈滿整個鏡頭。


阿嬤的子女都很關心他老人家,一整天接到了四通問候她看診結果的電話。但在電話響起之前、掛上電話之後,那長長的鈴聲之外的空白,心裡心外,又是如何被填滿的呢。想起自己的阿嬤和外婆,在他方也在等待著什麼嗎?


我們在阿嬤家待到太陽下山,本來還想拍阿嬤熄燈入睡的樣子,但阿嬤頻頻擔心我們晚上騎山路危險,吃完晚餐就被趕下山了。


回家的路上已經天黑了,山路沒有車,路燈一盞一盞的過,我們像循著路燈返回現實的千尋,漸漸離開阿嬤的世界,回到用人事物擠滿生活縫隙的平地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意識到這一天於我的生命如是深刻,雖然還說不上來為什麼。


第一次剪影片 就獻給阿嬤了







2020年9月5日 星期六

初登百岳:雪山的味道是香的

雖然自詡是一個喜歡山的人,但我很少能閱讀完一篇別人的登山日記。逛書店時,當看到親近山林的書,總會用「唷你好你好,初次見面請多指教」的熱情拿起翻看,但瀏覽目錄、翻翻內容、摸摸書封後,又像一個突然害羞的孩子,用內斂的微笑結束偶遇。有時候覺得自己狹隘透了,缺乏想像和汲取資訊的能力,沒辦法在腦中灌溉出一片沒去過的森林。

「那是你的山林、你的際遇、你的凍你的炎熱你的雨,我要走出我自己的。」可能是一切任性的原因。但每天睡醒睜開眼,在平地被動或主動餵養進眼底的人事物,不也是別人的日常?那些黑白或紅橙黃綠藍,卻讓人讀得津津有味。是不是當綠色變成基底後,其他人類的顏色都顯得無聊至極、黯然無光?


儘管人們可能和我一樣,對他人的登山日記意興闌珊,但還是想紀錄一下屬於我的黯然無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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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登百岳,和RR的哥哥Y,還有Y的四位朋友,目標是新手友善的雪山主東峰。


出發前很興奮,雖然爬過國內外不少郊山,但從沒有在山上不洗澡和過夜,內心滿是小時候校外教學前一天的期待,覺得自己終於要轉大人、做一些「登山界大人」才會做的嘗試。


開爬前一晚下榻在武陵農場附近的民宿,雪山主峰標高3886公尺,人們通常會在爬山前一晚先住在有一定海拔的位置,讓身體慢慢適應高度。為了預防出師不利,我選擇直接開吞預防高山症的丹木斯,而這也讓我穩定感受了三天的臉麻手麻(藥的副作用),有夠不舒爽。也才體會到讀藥理學時,那些意興闌珊背誦的藥物副作用,都是患者確確實實經歷的苦痛。


出發的前一夜下了大雨,夜半聽著雨哐啷打在民宿的鐵皮屋,擔心起該不會明天要直接打道回府吧。早晨醒來,站在二樓陽台關心天氣,武陵的八月早晨很是涼快,雨停了,自行車騎士們「唰~唰~唰~」輕快溜過民宿門前的下坡,看來可以出發了!





從登山口上到東峰還算無雨,一路上遇到幾組計畫單攻(不住宿當天來回)主峰的山友,他們說看氣象下午雨勢漸大,還在考慮要繼續往上還是見好就收。果真中午過東峰往三六九山莊去的路上,雨勢漸漸變成防水外套也抵擋不了的強度,我們認份穿起雨衣雨褲,小心翼翼的在泥巴路上前進。這也才發現下雨天爬山沒有想像中狼狽,當習慣這樣的濕度與步伐後,下雨竟也能成為一種中性的情境,而非狀況。



「妳聞聞看這個木屑香香的」

早早抵達三六九山莊,和RY選擇了小朋友才會喜歡的上舖睡,我們把登山包裡的各種雜物張揚擺滿床位,或抬腿或寫日記的享受跋涉後身心靈的悠哉。協作大哥煮了薑茶,我們瑟縮在廚房外窄窄的屋簷躲雨,一邊喝著薑茶一邊欣賞遠方的撥雲見日,山友說這叫做「景開了」,不知道這個動詞是起心動念於燒開水的開、開燈的開或是開花的開。


之後會學習將行李輕量化

三六九山莊前的「開」
三六九山莊前的「開」

就像那些人生中被問過一萬次的問題一樣(從為什麼不當空服員了到為什麼讀護理,都算),若問上為什麼喜歡爬山,我可能得先織一個好大好大好大的網子,才能把這一路上聞到、看到、聽到的有形無形全拖到你眼前,才算完整的答案。


晚餐是協作大哥掌廚的六菜一湯,野餐桌上蒼蠅很多、椅子濕答答,但所有的小缺陷都無法阻擋熱騰騰飯菜從裡到外撫慰心靈的幸福感。我們捧著鐵碗滿足的吃喝,心裡滴咕「什麼嘛!登山跟協作的伙食根本是作弊,太豪華了吧!」,但身體卻很誠實的把金針湯喝了兩碗。


R說我帶的是狗碗
R說我帶的是狗碗


第一次住山屋,潮濕且瀰漫著人群的氣味,大部分的人都是七八點就寢,午夜一兩點起床攻頂,平地不人性的作息,在此卻顯得毫無違和。睡眠在這個永遠窸窸窣窣的空間裡,像是浮動且可有可無的,大家似乎只是需要一番沈澱,等待時針與分針爬到約好出發的三角點。


半夜兩點半往主峰前進,冷冽的空氣和雨讓鼻涕伴我行,一邊爬坡一邊呼吸一邊吸鼻子再一邊擔心隊友覺得我吵,算是比較辛苦的嘗試,但是沒關係。摸黑爬山讓人煩躁,我是虔誠的生理時鐘信徒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深深匡住了我的身心,而今我卻在離大自然這麼近的地方,反抗自然與黑暗,這樣的矛盾讓我夜爬的每一步都是散亂。


夜爬時大家不太聊天或說話,是因為覺得黑夜是屬於寧靜的,還是不想打擾暗中未見的動物與山林?不聊天時我就在腦裡唱歌或背詩,和忙著吸鼻子。


穿過黑森林準備入圈谷時,四周漸漸沒了遮蔽物,冷冽的風從四面八方勾拳在身,而這時也發現照路的光不再僅是刺眼的頭燈,太陽不知道何時已經在山邊stand by,隨時都可以日出。



有沒有香香的

雖然那天霧濃得連圈谷的邊都看不到,甚至有人說沒有大景就失去了雪山攻頂的意義。但呼著霧氣踩著石片緩緩而上時,身邊沒有人(接近頂峰時大家走得很散),卻覺得自己是無條件被世界包容並愛著。下山後在宜蘭的書店翻了一本介紹高山植物的書,他說冰河是有香味的,味道來自圈谷、石頭、冰河擦痕等等,人們聞了會陶醉。我想那時心底湧起的安心,就是無意識中聞到幾千年前雪山冰河的溫柔吧,這樣的時差真美,像在地球看星星。


出發前登山老手C建議我,可以帶罐飲料如可樂到山頂當攻頂獎品,我選擇立頓奶茶作為我和R的攻頂勳章,還央求Y帶瓦斯來幫忙加熱。雖然Y前晚語帶保留的說沒下雨再幫我揹瓦斯,但到主峰時,看Y已經在風雨中選了一塊稍微有遮蔽的灌木叢,克難的煮起熱水,覺得滿好的。


只想取暖,視身後攻頂石為無物

我們一行七人顫抖著雙手,啜飲三點一刻和立頓混煮的熱奶茶,眼前全是雲和霧氣,可說是一點展望(山友口中風景的意思)都沒有,這樣的攻頂畫面和在社群軟體看到的攻頂情境不太ㄧ樣,但爬山從來就不只是為了風景和攻頂那刻,不是嗎?


下山的路上天氣漸漸放晴,也才看清楚摸黑上山時沿途的模樣,但昨天往山莊的路明明走過一遍了,返程時卻對路段毫無印象。一條山路要爬過幾次才會熟悉?就像為了看完一本書而看完一本書後,那份伴隨著心虛的得意,終是無法說服自己的哪。


下山的時間比上山快,但對膝蓋和腳踝來說會比較辛苦。下山時的心情是輕快的,大概就是讀完一本書第一次的成就感,想著下山還可以吃慶功宴,腳步也更是期待,Y說爬完山傳統上大家都會一起吃個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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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平地半個月了,臉上的凍傷早已復原,這期間又去爬了東卯、走了龍過脈。日記裡曾寫:「我覺得爬郊山或百岳,本質都是一樣的。」這自以為又欠揍的句子,卻稍稍安撫了我渴望再出發的急躁。是呀,綠色的、黃色的、黑色的、白色的,看似遠離城鎮,下山後卻更貼近城鎮,都是一樣的。


都是一樣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