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0月5日 星期一

苗栗加里山:小心別踩樹的鼻子

苗栗加里山,位於南庄鄉東南邊、中級山、有一大片柳杉林、雲海很美、攀登時要手腳並用。以上是爬之前,在其他山友的心得和筆記中看到的加里山標籤。

下午四點多從台中北上,當車駛離國道一號開進山間,正好黃昏時分,橘紅色的夕陽像柔軟的麵團,被時間桿成薄薄一片,溫柔覆蓋在遠方的山頭,美得不像話。想起很多時候人們聊起國內旅遊,雲林和苗栗(或者還有桃園?)總像打躲避球分隊時被挑剩的孩子,大家訕笑完就把他們晾在一旁。但我覺得他們只是不適合這樣的遊戲而已。


抵達今晚下榻的南庄老街已是暮色,老街都和阿公阿嬤一樣早睡,除了零星幾戶人家坐在街邊烤肉,店家和住宅都掩上門休息了。隔天清晨六點多,在街邊的全家吃好早餐、買了午餐,便朝大坪登山口前進。一到登山口,才發現七點到的我們已算是後段班,路邊早就停滿一排車了,好不容易靠想像力拼湊出一個車位,便整裝出行。


早晨的加里山很涼爽,是穿上風衣仍能感受到涼意的溫度,但這樣的清爽在開爬五分鐘後,就被柳杉林裡一路向上的階梯給驅散了。爬山的前半個小時對我來說總是痛苦,或許是身體的記憶力不如他人,每次開爬都像是生平第一次爬山,每個上坡、每級階梯都得用盡全力,心想,是平時的運動量還不夠頻繁規律嗎?或真的只是身體都需要點時間適應與暖機。


起登的人工柳杉林


我們的路線是大坪登山口—>舊鐵道—>避難山屋—>加里山山頂—>杜鵑嶺—>大坪登山口,山友所謂的P型路線。在抵達避難山屋前,我跟R幾乎沒什麼說話,是因為四周安靜得很,也是因為單純的覺得不用說話。發現走在山林間的氛圍掌控者並非人類,而是身旁的林相、濕氣、溫度、動物的聲音以及我們還不知道的東西。在舊鐵道段一路上沒遇到其他人,每當停下腳步時,才會發現直到上一秒,整個林子都是我們登山杖、腳步和呼吸的聲音。


避難山屋很熱鬧,裏裏外外好幾組整裝待發的山友,有老有少。一路上五十歲到六十多歲(目測)的長輩都遇過,我跟R仗著年輕氣盛,超車了好幾組山友,甚至還在下山時遇見被我們超過車、仍在往上爬的老夫妻。關於年輕,是不戰而勝中最無解也最無聊的一題。從以前在飛機上被資深姐姐羨慕的說「年輕真好,看看滿臉的膠原蛋白」不知怎麼回應,到現在從長輩山友身邊快速通過時一句「年輕人體力好喔!」的打趣調侃。年輕不過是人生階段中的狀態之一,每個人都曾經歷,為什麼人們要在嚐過一個階段的甜頭、坐穩下一個階段的位置後,又對上一個狀態三心二意?每個階段都有它迷人的樣貌:年輕人身體好、青壯年心境沉穩、老年人泰然自若。若認真的老去,就能像玩貪食蛇一樣將所有豐盛一網打盡吧。不知道若有天向長輩說「好羨慕你閱歷廣博兒孫成群喔」,會不會被當成沒禮貌的小孩。


抱怨完那些也曾年輕的長輩,繼續爬山。


接近山頂的最後幾百公尺,是一路陡上的大岩石,出現了繩索給人們參考使用。適逢中秋連假,人多到爬爬停停,也開始揣想山頂上究竟會多熱鬧。


登頂,天氣和空氣都好,台灣海峽像一張深藍色色紙整齊貼在天邊,遠方的市區則成了一堆礫石散落在平地間,我看得入神,雲海和層巒疊嶂的綠色山頭都失了色。叔叔阿姨們登頂了很是開心,七嘴八舌的拿著不同款式的登頂牌拍照,還有阿伯扯開喉嚨大聲歌唱,唱的是民視的台歌《智慧的光》,但他只會一直重複第一句。


一些雲兒跟海

一些雲兒

深藍色色紙

回程雖逢正中午,但霧氣迷濛的像夕陽西落,秋天的蕭瑟滿溢。樹根佈滿路徑,我知道樹根很滑別去踩它,但偶爾不知道要怎麼落腳的時候,仍會把樹根當作把手或階梯使用,粗魯的踏著別人鼻子往下爬。R走在我身後,不時提醒我我走得太急躁了,他說山是大自然借給人們的舞台,靜下心找,一定有更優雅自在的步伐。我相信,但急切的心還在學習怎麼靜。


「🤫」

很喜歡過了杜鵑嶺的那一段。路徑穿梭在霧氣與樹林間,路標不太明顯,覺得每一次走對方向,都是絕對音感般的幸運(當然還有時不時打開GaiaGPS比對啦)。加里山很濕潤,路旁傾倒的樹都成了綠色的海,樹上鋪滿了綠色黃色橘色的植物,滿是生機。或許在植物界中,死亡並不是一件悲傷的事。


回到離登山口不遠的柳杉林,遇到好幾組老老少少正要往上,他們只打算走到舊鐵道段、做做森林浴,原來「爬完一座山」不是親近山的唯一目的。如果有天能成為一個不那麼急躁、不太在意成就感與失誤的人,那相信爬山也會是我要感謝的事情之一。


附上我們的GPS路線

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

阿梅阿嬤的一天

當我們把機車駛進阿梅阿嬤三合院的前埕時,屋前的燒金桶還燃著淡淡灰煙,吸吸鼻子聞了聞空氣,彷彿還嗅得到剛才阿嬤拜拜時虔誠的呢喃。


阿梅阿嬤是佩和我這一個月社區實習的個案,獨居在離村莊中心三公里外的古坑山邊。年近八十,平常一個人生活起居都行,就是忙了一輩子的果園、年紀大後尾椎和雙腳不太方便,走路一彎一彎的,看了心疼。佩和我念著阿嬤的子女遠住在外,趁著這天阿嬤要進市區看醫生,我們想跟拍阿嬤一天生活,一來讓子女能看看平常阿嬤生活的樣貌,二來也為這一個月的緣分做點紀念。


七點三十分的幸福專車(雲林縣一個免費的公車路線),阿嬤早早五點就起床拜拜、忙進忙出了。六點十分踏進阿嬤的家門,阿嬤馬上開啟餵食晚輩模式,手腳麻利的煎了兩個粿給我們當早餐。早晨的阿嬤家,像是蜘蛛剛織好的第一層網,太陽透過網子,照進一束霧濛濛的光,看著看著讓人想睡。


有人陪伴進城似乎很高興,阿嬤拿出三頂花色各異的淑女遮陽帽,要我們一人選一頂戴了。準時坐上前往斗六的車,車是從更山上的棋盤村開下來的,棋盤村也是R阿嬤的老家,我喜歡把R提過的童年片段拿出來沿路比對:騎腳踏車迷途時問路的柑仔店、行車經過的大魚池。這裡的人衰老得多,但卻也變老得慢,景色數十年如一日,讓遊子回鄉時找得到路。


阿嬤家離斗六市區往西北不過十公里,卻得先坐去南邊的古坑鄉公所換車才能輾轉抵達。一段開車三十分鐘不到的車程,我們晃了一個多小時才到目的地。下了車後,再走兩個路口,才是阿嬤農曆七月時就心心念念要來看的眼科診所(老人家認為七月不好看醫生,所以忍到這天八月初一來)。


診所的設備和格局是最傳統的那種,木片隔板、沒什麼空調,磨石子地板很有家庭診所的感覺。阿嬤看病就看病,還揹了兩條剛割下來的竹筍要送給醫生。我知道這不是賄賂也非討好,阿嬤把竹筍塞給醫生後,喜孜孜的和我們說,剛剛醫生收下竹筍的時候很開心。


看完醫生拿了藥,繼續往菜市場走,阿嬤說就邊逛市場邊等回程的公車吧。走出診所時九點十分,回程公車是十一點十分,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很震驚,但故作鎮定(最討厭等車了)。我們跟在阿嬤的身後陪他逛市場,她一路上都能和攤販聊上幾句,不論初次見面或已是常客。阿嬤像一條多話的小溪,與石頭碰撞時就發出清朗的聲音。


我掌鏡、佩幫忙提一路上的戰利品,提到一半,阿嬤轉身看了看大包小包的佩,要她把食材重新配置到一個大塑膠袋裡,「不然大包小包的不好看,」阿嬤小聲對佩提醒。原來在阿嬤他人眼光審核表中,「看起來不狼狽」是件重要的事情。


抵達等車的位置,是一間金紙店的馬路邊。老闆娘好心的準備了桌子、椅子和電扇,讓阿公阿嬤漫長的等車時光能舒適些。離車子到站還有一個多小時,大家卻都辦完事前來等待了。阿嬤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,有時候我們是話題的主角,有時候是坐在一旁就孝順的晚輩。對時間斤斤計較的我,還不能泰然的把光陰靜置。佩理所當然的說,老者的生活大半就是等待呀,等待看醫生、等待子女回家、等待時間經過,我猜還有一個等,我們都不敢說出來。


踏進三合院的木門時,已是中午十二點,阿嬤深怕我們餓著,外衣袖套都還沒換,就忙不迭的從冰箱拿出昨天拜拜用的大魚大肉,為我們準備中餐。香腸、豬腳、鮭魚、鵝肉、皎白筍、排骨湯一字排開,佩和我努力的消化阿嬤一次又一次送進碗裡的菜,配著插過香變粉紅色的白飯。為了影片製作,捕捉了幾個阿嬤獨自坐在十人圓桌前吃飯配電視的模樣,發現這樣的畫面配上喧嘩的電視聲,寂寞像內建濾鏡,佈滿整個鏡頭。


阿嬤的子女都很關心他老人家,一整天接到了四通問候她看診結果的電話。但在電話響起之前、掛上電話之後,那長長的鈴聲之外的空白,心裡心外,又是如何被填滿的呢。想起自己的阿嬤和外婆,在他方也在等待著什麼嗎?


我們在阿嬤家待到太陽下山,本來還想拍阿嬤熄燈入睡的樣子,但阿嬤頻頻擔心我們晚上騎山路危險,吃完晚餐就被趕下山了。


回家的路上已經天黑了,山路沒有車,路燈一盞一盞的過,我們像循著路燈返回現實的千尋,漸漸離開阿嬤的世界,回到用人事物擠滿生活縫隙的平地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意識到這一天於我的生命如是深刻,雖然還說不上來為什麼。


第一次剪影片 就獻給阿嬤了







2020年9月5日 星期六

初登百岳:雪山的味道是香的

雖然自詡是一個喜歡山的人,但我很少能閱讀完一篇別人的登山日記。逛書店時,當看到親近山林的書,總會用「唷你好你好,初次見面請多指教」的熱情拿起翻看,但瀏覽目錄、翻翻內容、摸摸書封後,又像一個突然害羞的孩子,用內斂的微笑結束偶遇。有時候覺得自己狹隘透了,缺乏想像和汲取資訊的能力,沒辦法在腦中灌溉出一片沒去過的森林。

「那是你的山林、你的際遇、你的凍你的炎熱你的雨,我要走出我自己的。」可能是一切任性的原因。但每天睡醒睜開眼,在平地被動或主動餵養進眼底的人事物,不也是別人的日常?那些黑白或紅橙黃綠藍,卻讓人讀得津津有味。是不是當綠色變成基底後,其他人類的顏色都顯得無聊至極、黯然無光?


儘管人們可能和我一樣,對他人的登山日記意興闌珊,但還是想紀錄一下屬於我的黯然無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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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登百岳,和RR的哥哥Y,還有Y的四位朋友,目標是新手友善的雪山主東峰。


出發前很興奮,雖然爬過國內外不少郊山,但從沒有在山上不洗澡和過夜,內心滿是小時候校外教學前一天的期待,覺得自己終於要轉大人、做一些「登山界大人」才會做的嘗試。


開爬前一晚下榻在武陵農場附近的民宿,雪山主峰標高3886公尺,人們通常會在爬山前一晚先住在有一定海拔的位置,讓身體慢慢適應高度。為了預防出師不利,我選擇直接開吞預防高山症的丹木斯,而這也讓我穩定感受了三天的臉麻手麻(藥的副作用),有夠不舒爽。也才體會到讀藥理學時,那些意興闌珊背誦的藥物副作用,都是患者確確實實經歷的苦痛。


出發的前一夜下了大雨,夜半聽著雨哐啷打在民宿的鐵皮屋,擔心起該不會明天要直接打道回府吧。早晨醒來,站在二樓陽台關心天氣,武陵的八月早晨很是涼快,雨停了,自行車騎士們「唰~唰~唰~」輕快溜過民宿門前的下坡,看來可以出發了!





從登山口上到東峰還算無雨,一路上遇到幾組計畫單攻(不住宿當天來回)主峰的山友,他們說看氣象下午雨勢漸大,還在考慮要繼續往上還是見好就收。果真中午過東峰往三六九山莊去的路上,雨勢漸漸變成防水外套也抵擋不了的強度,我們認份穿起雨衣雨褲,小心翼翼的在泥巴路上前進。這也才發現下雨天爬山沒有想像中狼狽,當習慣這樣的濕度與步伐後,下雨竟也能成為一種中性的情境,而非狀況。



「妳聞聞看這個木屑香香的」

早早抵達三六九山莊,和RY選擇了小朋友才會喜歡的上舖睡,我們把登山包裡的各種雜物張揚擺滿床位,或抬腿或寫日記的享受跋涉後身心靈的悠哉。協作大哥煮了薑茶,我們瑟縮在廚房外窄窄的屋簷躲雨,一邊喝著薑茶一邊欣賞遠方的撥雲見日,山友說這叫做「景開了」,不知道這個動詞是起心動念於燒開水的開、開燈的開或是開花的開。


之後會學習將行李輕量化

三六九山莊前的「開」
三六九山莊前的「開」

就像那些人生中被問過一萬次的問題一樣(從為什麼不當空服員了到為什麼讀護理,都算),若問上為什麼喜歡爬山,我可能得先織一個好大好大好大的網子,才能把這一路上聞到、看到、聽到的有形無形全拖到你眼前,才算完整的答案。


晚餐是協作大哥掌廚的六菜一湯,野餐桌上蒼蠅很多、椅子濕答答,但所有的小缺陷都無法阻擋熱騰騰飯菜從裡到外撫慰心靈的幸福感。我們捧著鐵碗滿足的吃喝,心裡滴咕「什麼嘛!登山跟協作的伙食根本是作弊,太豪華了吧!」,但身體卻很誠實的把金針湯喝了兩碗。


R說我帶的是狗碗
R說我帶的是狗碗


第一次住山屋,潮濕且瀰漫著人群的氣味,大部分的人都是七八點就寢,午夜一兩點起床攻頂,平地不人性的作息,在此卻顯得毫無違和。睡眠在這個永遠窸窸窣窣的空間裡,像是浮動且可有可無的,大家似乎只是需要一番沈澱,等待時針與分針爬到約好出發的三角點。


半夜兩點半往主峰前進,冷冽的空氣和雨讓鼻涕伴我行,一邊爬坡一邊呼吸一邊吸鼻子再一邊擔心隊友覺得我吵,算是比較辛苦的嘗試,但是沒關係。摸黑爬山讓人煩躁,我是虔誠的生理時鐘信徒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深深匡住了我的身心,而今我卻在離大自然這麼近的地方,反抗自然與黑暗,這樣的矛盾讓我夜爬的每一步都是散亂。


夜爬時大家不太聊天或說話,是因為覺得黑夜是屬於寧靜的,還是不想打擾暗中未見的動物與山林?不聊天時我就在腦裡唱歌或背詩,和忙著吸鼻子。


穿過黑森林準備入圈谷時,四周漸漸沒了遮蔽物,冷冽的風從四面八方勾拳在身,而這時也發現照路的光不再僅是刺眼的頭燈,太陽不知道何時已經在山邊stand by,隨時都可以日出。



有沒有香香的

雖然那天霧濃得連圈谷的邊都看不到,甚至有人說沒有大景就失去了雪山攻頂的意義。但呼著霧氣踩著石片緩緩而上時,身邊沒有人(接近頂峰時大家走得很散),卻覺得自己是無條件被世界包容並愛著。下山後在宜蘭的書店翻了一本介紹高山植物的書,他說冰河是有香味的,味道來自圈谷、石頭、冰河擦痕等等,人們聞了會陶醉。我想那時心底湧起的安心,就是無意識中聞到幾千年前雪山冰河的溫柔吧,這樣的時差真美,像在地球看星星。


出發前登山老手C建議我,可以帶罐飲料如可樂到山頂當攻頂獎品,我選擇立頓奶茶作為我和R的攻頂勳章,還央求Y帶瓦斯來幫忙加熱。雖然Y前晚語帶保留的說沒下雨再幫我揹瓦斯,但到主峰時,看Y已經在風雨中選了一塊稍微有遮蔽的灌木叢,克難的煮起熱水,覺得滿好的。


只想取暖,視身後攻頂石為無物

我們一行七人顫抖著雙手,啜飲三點一刻和立頓混煮的熱奶茶,眼前全是雲和霧氣,可說是一點展望(山友口中風景的意思)都沒有,這樣的攻頂畫面和在社群軟體看到的攻頂情境不太ㄧ樣,但爬山從來就不只是為了風景和攻頂那刻,不是嗎?


下山的路上天氣漸漸放晴,也才看清楚摸黑上山時沿途的模樣,但昨天往山莊的路明明走過一遍了,返程時卻對路段毫無印象。一條山路要爬過幾次才會熟悉?就像為了看完一本書而看完一本書後,那份伴隨著心虛的得意,終是無法說服自己的哪。


下山的時間比上山快,但對膝蓋和腳踝來說會比較辛苦。下山時的心情是輕快的,大概就是讀完一本書第一次的成就感,想著下山還可以吃慶功宴,腳步也更是期待,Y說爬完山傳統上大家都會一起吃個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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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平地半個月了,臉上的凍傷早已復原,這期間又去爬了東卯、走了龍過脈。日記裡曾寫:「我覺得爬郊山或百岳,本質都是一樣的。」這自以為又欠揍的句子,卻稍稍安撫了我渴望再出發的急躁。是呀,綠色的、黃色的、黑色的、白色的,看似遠離城鎮,下山後卻更貼近城鎮,都是一樣的。


都是一樣的


2020年5月20日 星期三

銀河

親愛的R

今天是在OO科病房實習的最後一天,除了去拿忘在那裡的充電線和衛生棉之外,也沒有理由再回單位了。

下午等待進會議室和老師單獨評值的空檔,大家擠在一張電腦桌前寫卡片給照顧過我們的學姊們,我趁機把寫給組員的小信發給大家,看到了人們驚喜的表情,很可愛。也寫了一張卡片給這禮拜照顧的病人-方OO大哥和大哥的妻子-陸OO大姐(都是化名)。昨天下午大哥開始發燒,懷疑感染了,今天幫他打了新的抗生素,有一支也有一包的。

大哥昏昏沈沈了一整天,我和大姊閒聊時,他偶爾會插上幾句話,但大多時間都是閉著眼睛。大哥曾和我抱怨OO病房是地獄,他說那裡的護理師都很兇沒耐性,整天聽他們訂飲料叫便當,不近人情。但這幾週和病人相處下來,我不確定哪種個性的人更適合當護理師。很喜歡在病房裡遇見的每一位長輩,今天早上學姊氣急敗壞的要我們幫忙他「壓制」一位阿北,因為他把手上的置留針拔掉了,要重新打一針,但他又會怕痛的動來動去。嬌小的學姊一進門,先聲奪人的教訓了阿北一頓,一開始阿北還想反駁,但學姊氣場毫無退讓,只見講不贏的阿北戲劇化的把頭撇向另一邊,表情有些賭氣,那一刻我覺得在這看見人的喜怒哀樂,真是太棒了。

但我還不知道自己對人的依戀與心軟,對這份工作會是個助力嗎?看著昨天還和我聊得有說有笑的方大哥,今天就突然低血壓又發燒,那份未知的罪惡感,是能釋懷的嗎?

那天和你說,從前的登機、送客,是兩點一線乾淨的相遇,送乘客離開時都能理所當然的給予祝福和笑容;但醫院與病人之間,是交織於生命間的縫線,我們只能顧好這一小段線,但他轉身後的脆弱與斷軌,卻是無從插手的天邊。

先這樣,去洗澡。

2020.3.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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線斷了。

三月時寫給R的信,一直夾在日記本裡沒寄出去。剛剛得知三月時照顧的病人病情每下愈況,家屬簽了DNR,連當時大哥提到工作太忙的兒女,都出現在病房,說就是這幾天了。陸大姐向同學問起我現在在哪裡,還提到當時我換單位離開前,寫給了大哥一張早日康復的卡片。擅長公私事劈腿般分很開的我,心下沉了。

不再感到痛,成為天上的銀河(節錄脆樂團的<於是你不再感到痛了>)。




2020年5月10日 星期日

挪威的森林

星期五下午,病友最期待的卡拉OK取消了,午後時分,天氣晴朗、藍天白雲,阿穿著他那件馬鳴山黑色夾克,站在陽光室眺望窗外陽光灑落,他興奮的叫我過去,指著一樓垃圾堆旁的一個行李箱,說那個很新很好看耶,請我下去幫他撿回來。阿對外面世界的好奇蓋過了不能唱歌的失落,有時候覺得他是病房裡最像小孩子的人。

想起護理站有很多寓教於樂的器材能借用,於是我拿了一副舖克牌,準備去病室找我的個案玉山玩。不巧玉山正在洗澡,剛好看到總是不發一語的阿坐在床旁無所事事,我便上前問他要不要去大廳散散步。阿不愛說話,甚至不曾聽他發出聲音,雖然每次OT活動他都會參加,甚至卡拉OK時也點過歌,但活動時leader的問話不曾回答,卡拉OK輪到他時也只是拿著麥克風、眼神看向螢幕,安靜的讓伴唱帶播完。所以當我問完話的十秒後,看到阿昌緩緩的將雙腳套進拖鞋、再緩緩的起身向前,心中是驚訝且受寵若驚的。

出了房門,我們往陽光室的方向走,我抓不太準阿昌的步伐,怕走太快危險、走慢了又不符合他的呼吸。散步總要聊天,於是我開啟了關於唱歌的話題。

阿昌,你喜歡唱歌嗎?」

『…』他眼睛看向前方,認真的走路沒回話。

「那你最喜歡的歌手是誰呀?羅時豐?黃乙玲?」我憑著前幾次卡拉OK活動的記憶,胡亂猜測他的歌路。

『五佰。』阿昌回答。

「喔喔!那你最喜歡他的哪一首歌?」我再問,並暗自回想,這是不是他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。

『挪威的森林。』阿昌再答。

「你要唱唱看嗎?」我們剛好走到陽光室,阿昌站在窗下、我站在門邊,試探的問。

又是五秒的沈默,接著阿昌的歌聲在陽光室撒下。挪威的森林的曲子人們朗朗上口,但我不太清楚歌詞的內容,只能隨著旋律和阿昌搖頭晃腦。其他同學聞聲而至,大家圍在阿昌身邊幫他打拍子,直到他唱完一個段落,又回到了平常安靜的阿昌

剛好玉山沐浴完、從病室內走出來,我們帶著阿昌回到大廳木椅子,大家圍在小桌前玩起心臟病和數字配對遊戲。平時幾個比較外向的病友都加入了遊戲,也有幾位內向的病友或站或坐的在旁邊觀戰。同學們都很有默契的在遊戲中不著痕跡的放水,讓病友能佔上風,雖然需要記憶力的遊戲對他們來說有些吃力,但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壞脾氣的大,有說有笑的和其他人打鬧,還有總是神情淡漠的玉山,嘴角上揚的微笑。

回到阿昌。後來看了他的病歷,原來他二十初頭就發病,因為有攻擊行為、性情惡劣,在雲嘉南的幾個康復之家輾轉住了幾回,都因為和其他病友口角與爭執而轉院,還曾整天在斗南街頭遊蕩、向路人丟石頭,直到有次跌倒摔到腦部,才變成如今一語不發的五十歲阿昌。現在在我眼前終向社會臣服了的阿昌,也曾經是個讓人頭痛的麻煩人物呀。

生命是水,有人天生活得壯烈、像條滾滾長江,有人意興闌珊、甘願做條平靜的水溝偶有水波;而在病房的人們,不論曾是長江或是小溪,現在都是險些乾枯的沙漠。如果德雷莎修女捨身奉獻的精神已經不流行,那精神科護理師的存在,就是陪伴他們守護僅存的水滴,找到能在社會中繼續流動的動力與方式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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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稿多投 這其實是實習週心得顆顆

雲林成龍濕地



2020年3月28日 星期六

離開與到來

一陣子沒打開部落格,偶一晃眼,才發現上次發文已經是半年多前了。

從冬天來到這個南部小鎮開始新生活,到現在已經是要穿著無袖、吹電風扇的季節了。漸漸習慣每個禮拜手洗一次衣服、再到頂樓讓布料被艷陽曬得暖熱,也體認了實習這個以毫升為學習進度的緩慢成長過程。

南部的人們樸實熱情,與病人及家屬的應對進退,幾乎不曾成為阻礙學習的因素,這是到目前為止最感謝的一件事。比較困難的是自己的眼光仍改不了(也沒想要改)細膩如線,很多時候旁人一閃而過有意或無心的惡,都如刺般螫進我眼裡,「看太細了,會過得很辛苦喔」,P抱了抱我,如是說。但你要怎樣叫視力1.5的人摘下眼鏡呢?

每週跑步3~4次、一次五公里,是今年在心底暗自得意養成的運動習慣。雖然離參加香港100公里越野賽跑的距離,遠大於一百公里,但能不因內外在情緒、環境堅持完成一件長遠的事情,對自己的人生也多了點信心。

那天和實習老師會談時,老師坦白去年帶我實習時,覺得這個學生對護理保持著距離,他當時猜測我其實不喜歡護理。而那天她為自己的主觀向我道歉,說後來才理解那份距離感肇始於我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,並非冷漠或厭惡。很欣賞老師有貼了同學標籤又撕掉的大器。

回想起我一直不是個能迅速對事物有歸屬感的人,對口號與標語敬謝不敏、對能輕易貼上的標籤、嚷出的感情保持距離。所以呀,在不同時期搜集到心上、至今仍能跨越空間互相問候的朋友,對你們的存在甚是感激。


p.s.標題是脆樂團的新歌,聽5遍剛好跑完五公里

2016 馬來西亞巴生,正等火車要去吉膽島吃螃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