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6月26日 星期二

0626

一直沒有隱瞞合約到就要離職這件事,上班時也不介意以人生規劃為話題;想起當年準備轉學考試,也大剌剌的和同學表明「我晚上要去圖書館讀轉學考的東西呀」。對我來說,轉學、讀書都是自己的人生選擇題,不論最後成功與否、有沒有順利照著計畫走,其中的過程轉折都是紮實的思考軌跡,在不影響他人的前提下、不介意旁人的眼光前,昂首朝目標走去,是我嚮往的簡潔。

但當確定要回學校後,反而自己成了繼續前進的絆腳石。讓我卻步的,是不捨這份工作的美好,和踏入新領域未知的恐懼。

可能每個人對工作的感觸和適應方式不同,在飛行三年後,我為自己在二十幾歲時就遇到這份工作,感到不捨與惋惜(《相遇太早》音樂請下)。我想,這會是我一生中做過最快樂的工作:單純的工作內容、輪番換新的同事主管和顧客,和信手捻來的456789天連假。每天都是新的練習、每個航班都是嶄新的開始,只要顧好身體健康。一定要顧好身體健康。

地面訓練是在公司最不知所以然的一段時日,其中的煩躁就不贅述了。那三個月坐在教室裡聽到的背誦的,幾乎都在踏上飛機的那一刻拋回地面,但當時有位老師說的話,卻像耳環一樣一直扣在我耳朵上,「接下來的飛行日子裡,若你停止思考自己的人生,那此刻考上空服員的幸運,其實是你生命中最大的不幸」。果真開始飛之後,太容易就漂浮在安逸裡,一個不小心就成為被一張張班表牽著走的駝,你背著時間往前,但你獲得的,也只有消逝的時間(和越發資深的duty,好幾次讓人誤以為自己也跟著成長了)。

呀,這也是當初開始寫網誌的原因吧,既然要當駝,那也要是一隻知道自己在搬運些什麼的駝。

如今三年過去,東西就要搬完,沒有東西要搬了。

今年底二十八歲,關於年紀,除了是餐廳問卷的區間鑑別、履歷表上量化的數字、軀體老化的提醒外,還有什麼用嗎?還是只像是連續劇的集數一樣,標號只為方便辨識,數字越大不代表越精彩越有看頭,重要的在乎的,都是內容啊。

經過了這麽些事,我對未知仍是膽怯,害怕眼光、痛恨偏見。所以有時候我也討厭自己。







2018年6月19日 星期二

我是小畫家

/尿尿的顏色

那天登機,一位體態臃腫、西裝模樣的男子自信的走入客艙,一邊頭也不回吩咐著,「給我中國聯合自由,我坐43G。」,我和同事望向他漸遠的背影,很難不注意他跨下兩片微濕的印漬。

航程中,坐在男子附近的乘客都不約而同戴上口罩,人們經過男子座位時,也嗅到了尿騷味。起飛降落時,我恰好坐在看得到他的視野範圍,看著他一本自在的用私人物品佔據前後左右三個位子、脫了皮鞋黑襪翹高雙腳,再和隔著他幾排的同行者大聲交談,啊。

我和M自白,這份工作讓我成為更敏感細膩的人,無時無刻把自己規矩的收納在一個整潔的盒子裡,怕麻煩別人、也怕意識到自己是個麻煩;M說在飛機上的這幾年,她反而越來越樂於活得自我,大膽嘗試、虛心改進,犯傻的時候,被取笑了也不太在意。

我欽佩M的灑脫,也享受自己的嚴謹,終於接受了人類是一條長長的、延伸到太陽那麼遠再折返跑回來的光譜。幸好那天飛機大、客人少,無法忍受味道的乘客,都順利換離那個區域,回到台北後我們也把男子用過的枕頭、毛毯和椅墊全換了一套(這句是不想接到03399xxxx的電話加的)。

後來我總會想起當下外表故作鎮定、內心驚訝不解交雜的自己,還有男子下飛機後,座位椅墊上那塊污漬。和R分享這件事時,我支吾的說不出太多形容詞,好似深怕傷害了誰。或許在那條好長好長的光譜裡,也有一種是尿尿的顏色吧。

/盡頭的顏色

每次放完長假回去上班,都覺得自己的心有著史無前例的開闊,再加上意識到離職不再只是倒數APP上的遙遠詞彙,從前上班會擔心的大小事(主管同事好不好相處大概佔了95%),都被塗滿盡頭的顏色。

大概從去年年底嚐到這顏色的甜頭,休假多拿來接班、多飛多快樂。幾乎每次上班都是躍躍欲試的坐在簡報室,只差沒有像狗一樣哈哈哈吐舌頭。我把這雀躍歸因於「看得到盡頭」,當知道一切好壞都是暫時、所有善惡都只是經過,自然對它們溫柔包容了起來。

這也是當初翻了《寂靜工人》一書作者魏明毅的序,就買下它的原因;

因為一直無法安坐在同一個位置上,
工作總是移動在不同的城市與地方,
與所有人的關係都是親密、深刻而短暫。
始終的局外人。
不論是初初入門幾年的人類學或近二十年的諮商工作,
接觸的對象看來是他人,
但始終都是為了回應自己內在那隻野地孤鬼一路不斷丟出來的悶響。 
(中略) 
暗自希望透過安靜地寫字,
那一陣陣悶響有朝一日一日能轉為清音;
在世界的荒謬裡,
自由來去、不再匍匐張望。

 我嚮往如海豚活著,被海水包覆卻不屬於水,需要空氣卻不安於空氣,始終的局外人,又能自由來去、不匍匐張望。盡頭的顏色,也是局外人的顏色啊。

/夢的顏色

前陣子和M完成了剛上線就說好的富士山之旅,兩天河口湖兩天東京市區,回台北的飛機上,M說,這五天就像一場夢呀。聽到太俗氣的譬喻法都會吐槽的我,竟也把這句話咀嚼再三。回到台灣後,看著手機裡的照片,才發現M所言不假,畫面裡的山阿水啊笑臉,都是夢的顏色哪。


從房間的窗戶看出去







2018年6月1日 星期五

巴蜀 Day? : 一顆檸檬

目送孟玲走向往機場的地鐵站後,我獨自走去那攤她和我提起的蛋烘糕,從位於金陵橫路的青旅走過去,只要一點五公里、不消十五分鐘。

孟玲是我在青旅的隔壁床室友,江蘇常州人、1994年生,在家鄉和朋友合開一家畫室。雖然我們只一起吃過一頓冒菜、一攤缽缽雞、逛一間書店、騎一哩單車、遊一遭杜甫草堂,但與她的道別,卻像一道落在田邊的夕陽,深深長長。

在成都的第二天,逛了諸葛孔明的武侯祠、講述成都古今歷史的成都博物館,下午四點多體力已接近極限(手機電力也是),回到房間賴在上鋪躺平,本想補個小眠,但巷子裡的打牌聲甚是活躍,麻將牌像是被胖虎的全壘打砸進房間,鏗鏗鏘鏘。

不一會兒,房間的門打開,一個眼睛細細的女生走了進來,看到床上懶洋洋的我,問了我一聲「吃飽了沒?」。我一直以為這是她邀請我共進晚餐的暗示,後來在我與他交流家鄉話時,她說常州話沒有「你好」這個詞,最接近你好的問候語,就是吃飽沒。

房間雖然有四張床位,但只有兩張書桌並肩而坐,我們坐到書桌前,三言兩語說起自己為什麼在這裡。原來孟玲是來這裡上美術培訓的,大學學動畫設計的她,現在是一間兒童畫室的老闆娘,來成都上三天培訓,這天是最後一天,明天下午就要坐飛機回常州了。

說著,她用微信和我分享了這三天吃食的照片,說這幾餐都是一位在廈門青旅認識的成都姊姊領著他吃的,今天不好意思再給他請客了,便藉故溜回青旅,準備自己覓食去。

從小到大,或許是害怕被婉拒後獨食的失落,我幾乎不主動邀請人一起吃飯,主動式的孤獨遠比被動式的孤單好消化,是這麼算計的吧。但那天傍晚,我沒有想太多就翻開美食書冒菜那一頁,和她說我要吃這個當晚餐,要不要一起來。

我們一身輕裝的走進成都的向晚,就像大學時穿拖鞋到宿舍餐廳覓食那樣。現在想起來,那頓晚餐的邀約,更像提起一把小錘子、輕輕的在一條灰灰漫長的圍牆上,敲下一塊泥,透光。

要吃的冒菜店在春熙路地鐵站附近,我們出了地鐵站,站在熱鬧的廣場中央尋找方向。孟玲說她方向感很差,直到遇見衛星地圖軟件。走去餐館的路上,她和路邊的菠蘿小販買了一盒菠蘿和切片西瓜,說等等若冒菜太辣可以止辣。我在心中暗自忖度,這樣可能會不知道等等拉肚子是因為吃壞肚子還是太辣。


冒菜,右下那碗是用馬鈴薯做成的條狀食物(忘記名字ㄌ)

冒菜是一種傳統的成都食物,把土豆、青菜、肉片等食材放到辣湯裡煮熟。在我一張異鄉人的嘴裡吃來,很像是吃麻辣火鍋舀料時,不小心舀太多湯進碗裡。冒菜很辣,我們用聊天沖淡它的辛。孟玲長得不算漂亮,和她相處卻讓人覺得身邊的一切都美好了起來,像戀愛。她說她從小就愛畫畫,大學本科是動畫設計,大四開始在一家動畫公司上班,薪水很低、工時很長。做了一年多,實在受不了了,便辭了職回到家鄉,背著行囊去雲南浪了一個月。她笑著和我分享在去雲南的火車上,是怎麼在廁所邊的地板上睡個好覺;她還說當初胼手胝足開工作室就是不想再被拘束,但學生一班一班的來,讓她一週工作七天又快沒有了自己。

這樣的成熟與豁達,讓我實在好奇她的年紀,便在腦中組織了最不冒犯的問句問出口,竟然得到了她比我小四歲的回答。

「你才二十初頭,就自己攢了基金開公司!?」我又驚又喜,這是我對中國小皇帝小公主刻板印象最禮貌的詮釋,『爸媽肯定幫了不少忙吧』,我在心中偷偷不以為然著。

「沒,一間教室軟硬體全部弄好也不到三十萬人民幣,大學打工存了一些、再向銀行貸款,我合夥人年紀比我長,他也出比較多。」她一派輕鬆的解釋。

刮目相看這詞用在這裡,或許浮誇了些,但看著孟玲的自適,回顧著離開學校後自己的人生路,比起他確實保守安逸許多。對我來說,「擁有自己的事業」實在是茲事體大,若沒擁有一定的財富、對一個領域足夠專精,壓根不敢奢望。但對孟玲來說,開工作室只是生活(存)的一種方式,和其他受薪階級一樣,都是透過勞力或腦筋掙錢,「只是更累而已吧」,她自嘲,瞇著眼又是一陣爽朗的笑。

乘著晚風,我們一人租一台共享單車,從春熙路騎回兩個地鐵站外的青旅。晚風很涼,成都馬路很大條、車不多,路邊永遠有一條單車專用道,晚上在這騎單車或許比在台北安全。想起出國前,C提醒我要上PTTworkinchina版找在成都的台灣人一起吃飯,心中也怕一個禮拜都自己吃飯太孤單,卻又覺得這樣有種說不上來的作弊之感,便遲遲沒有行動。慶幸沒有受孤單的役使發徵人文,才能享有這片涼爽的晚風。

隔天早上我們在差不多時間起床,一同去了安史之亂時杜甫暫避於成都住的草堂。昨晚下了一場雷電交加的大雨(問孟玲才知道那些轟隆聲是雷,不然我以為是樓下阿北的麻將桌翻倒在地上),早上的天氣格外舒爽,甚至有些涼。杜甫草堂像一座幽靜的公園,沒有太多浮誇的人工造景,在裡頭散步十分詩意,「雅興大發,即席賦詩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我們走在樹林間,對身旁的花草樹木品頭論足,很多時候和女生朋友出遊,總會不自覺以約會的視角擔心對方是否滿意一切,深怕對方不能盡興。但和孟玲出遊,像是身旁飛了一隻黃色蝴蝶,看著她翩翩,已是雀躍。


杜甫的家

綠綠的
對一切感到好奇的孟玲

成都真的很多九重葛
走在竹子旁邊很涼快喔
不知為何看到這四個字起了雞皮疙瘩
覺得美

中午一道在草堂附近的缽缽雞痛快吃了數十支串串,再去寬窄巷子喝了還沒嚐鮮的蓋碗茶,打滴回去青旅讓孟玲收行李,下午三點回常州的飛機。


隨便挑隨便選的串串
我的 滿節制

與孟玲告別後,我又在旅途中認識了幾個色彩斑斕的年輕人,開青旅的捷諾、當鋼琴老師的藝軒,和滔滔不絕談政治說黨國的男人們,但後來,當我獨自走在成都小巷、站在成都車站擾攘的驗票口、坐在前往重慶的高鐵上,耳機裡響起趙雷《成都》悠悠的吉他前奏時,腦中浮現的,都是那晚騎單車時,她爽朗清澈的背影啊。


我們:)

註:孟玲的綽號是檸檬 哈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