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7月23日 星期五

不是一西西嗎

從六月開始,每天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都在打針,同個流程重複幾百遍,若不從中找點樂子就太無趣,於是當行有餘力,我都會把社交模式開到最大,厚著臉皮和民眾講幾句廢話。R說若把這些日子的寒暄都寫下來應該不錯,所以來記錄一下。

1.

「先生您好,請問您叫什麼名字?」(盡量笑臉迎人但已漸流於形式的親切)
『誰?』(一臉疑惑)
(無法忍住的真情噗哧)「你,請問你的大名?」

2.

(看到60來歲的阿姨,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愛心刺青)
「阿姨,你左手的刺青好漂亮喔,這有什麼特別含義嗎?」
『這是我和大學姊妹們友情的印記,當年我們一起去刺的。其中有三個人已經過世了。』

3.

(看到三十來歲男性手臂上,刺了一個臉)
「請問您這個刺青,是....孫悟空嗎?」
『不是,這是日本的一個神明。』
「失敬失敬,很不好意思。」

4.

(一位一屁股坐下來,就向我開誠布公自己很怕打針的阿姨)
『嗚嗚嗚,請你打針的時候輕一點.....』
「別緊張,等等要下針之前我們一起深呼吸,一下下就結束了唷。」
(打針)
(打完)
『你好婉約喔』(阿姨看向我,眼神誠懇)

5.

(兒子陪爸爸來打針,兒子和爸爸都穿著全套運動品牌,爸爸年約六十,充滿朝氣)
「兒子陪您打針嗎,真孝順,我剛剛遠遠看,還以為您們是兄弟耶」
『你這是在說我兒子太糙老,還是在說我年輕?』(阿北式爽朗笑)
「當然是稱讚你很年輕啦~」

6.
一位一屁股坐下來,就向我開誠布公自己很怕打針的油條大哥
『會很痛嗎?』
「等一下你就知道ㄌ」
(打針)
(打完)
「所以痛嗎?」
『嗚嗚嗚』(發出假哭聲)
「......」

7.

(一位八十來歲的北北)
「北北,我們來打針囉」
『偶有一顛顛緊ㄗㄢ』(台灣國語)

8.

(家住太近的阿姨)
『請問打完針可以洗澡嗎?』
「十五分鐘後回家看傷口沒流血,酒綿就可以撕掉也能碰水了~」
『但是我家離這裡只有三分鐘捏,還是要等十五分鐘嗎?』

9.

(阿北年約六十,皮膚黝黑結實,短袖短褲脖子上掛一條毛巾,十足鐵人氣質)
「大哥,請問您是鐵人嗎?」
『你怎麼知道!你在電視上看過我嗎?』(喜出望外)
「沒有啦,只是覺得你的汗操很好。」


10.

『要打針了嗎?給你打?你行嗎?』
「對啊我幫你打針,怎麼了嗎?」
『你看起來很菜』
「大哥,我也三十了。」
『看不出來!我以為你二十歲,剛從護校畢業』
(大哥其實你猜對一半,我還真的剛從學校畢業^__^)

11.

(阿姨穿著陽明山管理處的衣服)
「阿姨你怎麼有陽明山的衣服呀?」
『我在陽明山工作啊』
「哇好棒唷,我很喜歡山,阿姨你也喜歡山嗎?」
『嗯.....還好』(充滿歉意的微笑)

12.

(我用不輪轉的台語解釋阿北的問題)
『你是台灣人台語還講那麼爛,很可悲!』
「北北,你這樣講很不好,台灣這個國家不只有閩南人,還有外省人、客家人、原住民和新移民,你說的閩南語不是全部人的語言。」
『就是很可悲啦!』(跳針n次)

這段對話大概是這一個月來我唯一動怒的一次

13.

(一位貼心豪氣的姊姊)
「有幾點注意事項在注射前要向您說明,」(被打斷)
『剛剛在後面排隊時我都聽過了,你一天要講幾百次,就少講這一次吧,辛苦了。』
「謝謝你Q~~~~Q」

14.

(核對姓名資料,發現今天是阿姨的生日)
「阿姨生日快樂!你是特別選今天來打針嗎?」
『對呀~這是我送給自己的四十歲生日禮物。』
「好棒喔,來,這是你的禮物,0.5c.c.的AZ疫苗~」

15.

(身材魁武的二十來歲男子)
『我有一個問題,我嘴巴裡面其實正在吃檳榔,那打針的時候需要吐掉嗎?』
「嗯...不用的。

16.

(年約七十的北北,一坐下來很積極的捲好袖子擺好姿勢等我開始,邊開口)
『我有保疫苗險啦,如果打AZ死掉的話,我的兒子、女兒、弟弟他們三個人都有錢可以拿唷。』
「....」(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應)


先這樣




2021年7月3日 星期六

疫苗故事集

又是一個禮拜的疫苗週。沒有時間好好計算共打了幾個人,覺得自己很像一隻負責生蛋的小母雞,治療車上搜集的注射單(一張從民眾手中收回、證明打過針劑的紙),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被同事整疊回收到病歷櫃,都沒能知道一天究竟下了幾顆蛋。

口.
每天晚上睡前都有好多好多感想,需要和R一吐為快。為什麼比起病房裡的患者,這些相對健康的長輩,有些都好似進化未完成、坑坑疤疤的獸。

禮拜五是敝院第一天為民眾施打默德納,整個會場好不熱鬧。在注射前,我們會向民眾展示疫苗的玻璃小藥瓶,和他們確認此次施打的疫苗種類和劑量。每個人在我說出「為您注射的是默德納疫苗,劑量0.5c.c.」這句後,都會附上一串太過捧場的謝意,「謝謝!謝謝!謝謝!」,甚至還有拱手拜謝以為在過年。回想起之前打AZ時,介紹完疫苗最常接收到的回應,往往是「蛤,不是莫德納喔」,並附上一臉毫不遮掩的嫌棄。

這個現象沒激起我什麼情緒,只覺得無趣。但會想起在這個場域之外,等候名單上嗷嗷待哺的手臂,不論台灣或其他國家,那些為工作、為生存,急需一劑心安的芸芸眾生。

推著治療車離開長輩,小鐵車的滾輪在大理石地上,震出轟隆隆隆的聲響,彷彿能看到他們在地球爆炸前一刻,搭上太空船後,望向窗外的那一臉好險好險。

吕.
有一天打的是某營業機關的員工,我的注射櫃檯前,來了一位身穿長袖長褲的矮小年輕男性。先生年紀與我相似,臉小小的,眼神間安置著茫然。不像其他年輕人聽令敏捷迅速,先生笨拙的把身上的斜背包從肩上繞下來,小聲的問可不可先喝口水。我猜想他可能有點緊張,便欣然答應,但一旁的同事制止了他正要打開瓶蓋的手,兇狠的說,「打完再去旁邊喝!」,先生又諾諾的把瓶子收進背包。

那天天氣很熱,他卻穿了件不薄的長袖外套。請他把外套脫了露出左手臂,才看到他腋下已濕了一片,外套裡是一件短袖的襯衫,手臂上繡著XX保全。整個注射流程於我來說,已是能倒背如流的反射動作,但與他配合起來,卻讓我感到焦躁,不合時宜。

你一定知道我描述的是怎樣的人。我能想像他在工作上被上司責備的窘迫、在捷運上與人撞肩的侷促,還有成長路上每個大大小小的狼狽。我甚至能看見他成婚、生子,在地球的某個角落化為塵埃老去。

和R很mean的說,每當遇見這樣的人,都會讓我覺得活著是件折騰的事情。R大智的說,人們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相對舒適的生存方式,不用為大家擔心。

品.
從那天起,開始相信一見鍾情(都幾歲了打這行字有點羞赧)。那是一對夫妻,先生陪太太來打針,從靠近他們的第一秒開始,就覺得一切是那麼好。不是因為穿著、不是笑容,也和應對的話語無關,是一種因存在本身散發的氛圍,他們讓我體會如何美得無形。

可惜平常樂於和民眾廢話的我,這刻卻害羞了,沒有和他們聊上幾句。原來「他的氣質讓人覺得很舒服」這種句型,一點都不抽象,並且是一種讓人感到活著真好的與有榮焉。



最近想念起獅頭山公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