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2月4日 星期六

燭光與小梧桐

小梧桐是這學期才轉來我們學校的。翻開他過往的輔導紀錄,除了偶爾和同學的嬉鬧,並沒有什麼非要轉學的端倪。相處久些,小梧桐有次淡淡的和我說,因為現在這個學區能分配到的國中升學率比較好,「爺爺希望我讀台大當醫生」,所以爸媽才讓他轉來。

小梧桐確實聰明,不僅成績好,他還會畫畫、參加直笛隊、管弦樂團、羽球隊,每個週末我指定的三百字週記,他都會用一首自創的七言律詩佐以插圖,四兩撥千斤。班上同學的語文程度普遍吃力,他是少數聽得進我的說理與建議的,還會在週記本上分享自己的見解。

小學老師的生活很容易變得狹窄,工作時間95%都在和小孩相處溝通,和同事間若非特地串門子,可能一天都不會和成人說到話一句(和家長的你來我往暫不列入)。在這樣的工作環境裡,小梧桐的存在對我來說,是讀者文摘上的笑話般,恰到好處的會心一笑。

那天早上第二節,是留在原班教室上的自然課,我一邊坐在教室最後面改作業,一邊留心二十七個小鬼頭誰在底下搞鬼。有別以往的認真抄筆記,小梧桐把口罩拉到眼睛上,大剌剌趴在桌上睡著。自然課下課,我把他叫來跟前,劈頭使用了小學老師裝兇質問之術。但發現他沒有平常做錯事的無所適從,反而一張臉木然著,直愣愣且無語。於是我和緩了語氣,問道,

「昨天幾點睡?」

「兩點。」

「在忙什麼弄那麼晚?」

「表現不好被媽媽罵。」

「為什麼被罵?

「考試成績不好。」

恰巧我手邊正在檢查家長簽好名的數學考卷,隨手拿起他的,是一張錯了四題填充題的八十八分考卷。

「媽媽覺得你這張考卷的表現哪裡不好呢?」

「不只這張,上一張扇形面積的也是。」只見小梧桐眼匡漸濕,接著男兒淚直落,五官糾結。眼看班上同學目光開始聚集,也正好打鐘上課了,我便幫他和科任老師請了假,捏疊衛生紙,帶他到外面冷靜一下。

我們坐在操場旁的石椅上曬太陽,我問起以前的學校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。小梧桐說,以前的學校考的都是課本上的東西,但這裡期中考的國語好不一樣,好多生字和閱讀測驗,考一百分變得很難。以前媽媽不曾因為成績罵過他。

冬天的太陽很溫暖,小梧桐的眼睛因為哭也因為刺眼,腫得睜不太開。我和他說,爸爸媽媽的責備固然有他們的道理,但是從老師的角度看,你是一直在進步的。小學最後一年才轉學,要適應同學、新學校本來就不容易,這樣已經很棒了。

再聊成績沒意思,我和他提起自己學藝不精的大提琴,問他當初為什麼選擇學中提琴而非其他樂器;也趁機誇獎他中午都吃兩碗飯很棒,但他說之前的學校有中央廚房,這裡的午餐跟那裡根本不能比。東說西聊了十分鐘,看他情緒恢復許多,便帶著他回教室。

下午改作業時,打開小梧桐的數學習作,發現內頁皺巴巴的,像一團被揉爛又攤開的舊報紙,上面的字跡凌亂潦草,像在逃難。我深吸一口氣,下意識想用手把它撫平,發現我想安撫的,也是孩提時膽戰心驚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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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小老師職齡零歲三個月,星期一開始期待星期五,才第一節課就想放學,是我無時無刻輪迴的無趣心境。大多時候覺得這份工作吃力不討好,包山包海、二十四小時為家長待命,夾攻於家長、孩子、科任老師與學校行政之間,「想多做些什麼」,很容易變成自己活該找罪受。

但偶有一些時刻,讓人覺得那些狗屁倒灶就只是狗屁倒灶,所有的皺眉與不耐,都是為了點亮燭光的耐心鋪陳。





2021年11月20日 星期六

青春住了誰

那天綜合課,和孩子玩了優點大轟炸的遊戲。小時候覺得這活動真是老套又沒創意,直到長大後翻開當年同學筆下的自己,發現那如夢似幻的飄飄然,是天真孩子們穿越時空,送給彼此最美的贈禮。所以決定拾人牙慧,讓眼前這群孩子,在好久好久以後的將來,也能有一張泛黃的紙,給予他們力量與安慰。

我把遊戲分為三個部分:首先大家背後都貼上一張紙,全班圍成內圈與外圈,外圈順時鐘旋轉,每個人要在三十秒內,在同學背後寫下一個他的優點。


當大家背後的紙被寫滿後,就來和老師兌換一張鑽石紙,上面有十八張小紙條,每張紙條上都畫了一顆小鑽石,旁邊寫了不同的優點與人格特質,有:運動健將、溫柔、認真、守時、開朗、熱心、善良、負責、幽默、點子王⋯等。我解釋道,每個人都是一顆鑽石,在不同角度、環境的照射下,人們會閃耀出色彩斑斕的光芒。班上二十七個人,可能不是每個人都被師長定義成好學生,但不代表他們一無是處、不值得學習。我要孩子們把擁有這些優點的名字寫在紙條上,並附上原因。


最後,黑板上放了一張全開大小的海報紙,上面有二十七位同學的名字,讓大家把屬於每位同學的紙條,貼在對應的格子內。大家在觀賞同學寫給自己的鑽石紙條後,寫下看完的心得與感覺。


那天下午天氣晴朗,我坐在導師桌前,把桌邊的小窗戶打開一點點,吹著微風,讀者孩子們一則則可愛真心的留言。


我請他們寫下看了最驚訝和最喜歡的兩個優點及原因。男生到這節骨眼仍調皮得過份,小肉粽說他最喜歡的是同學說他帥,因為他知道同學是真心的。小種子寫,第一次看到別人對自己有這麼多讚美,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,但他覺得那些紙條讓他很舒服。


文靜內斂的小月亮,在班上是個潔身自愛的女生。下課常待在位置上看書或發呆,平時不太搭理同學。如果個性有顏色,我會說小月亮是水喝太多的尿尿的淡黃色。小月亮說,她很驚訝有人說她會借別人東西,很善良。她自白自己在班上,是不常主動借人東西的。


看著她的納悶,想起高中導師和我說過的墨水理論。高中時曾和班上同學齟齬,成了在群體中孤單的少女。忘記前因後果了,有次班導找我去她跟前,她跟我說,人與人相處就像滴墨水,當你做了對方不喜歡的行為時,彷彿在你們的關係中滴下一滴黑墨水。雖然只有一小滴,但黑色的墨水卻會渲染原本清澈的水杯。要經過很多的時間和努力,才能再讓水杯澄清。


不知道為什麼,這段話是一條細薄卻如影隨形的絲巾,輕巧的勒住我往後的人生。或許班導當初的教誨充滿善意且正面,但我也理所當然的將它與自卑的自己鑲嵌,成為一個對人際關係兢兢業業、無時不擔心打翻墨水的人。


我提起紅筆,在小月亮的本子上寫:有人說,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像滴顏料在水裡,雖然你只借過他一次東西,但從顏料滴進你與他的水杯那天起,你在他眼中,就是個散發著善良色彩的女生喔!


晚上坐火車南下,車停靠在月色飽滿的竹南。耳機裡剛好播到《青春住了誰》。我平靜的走在露天月台,看到自己在昏暗的夜裡,將脖子上那條絲巾卸下,輕輕披在小月亮的肩上,絲巾在她身後,美麗地飛揚起來。


2021年10月30日 星期六

小山莊與罰寫本

小山莊有雙明亮慧黠的眼睛。我很喜歡他的字,那不是書法寫得好,所以硬筆字連帶受惠的瀟灑字體,也不是典型小學生細心雕刻的乖乖牌筆跡。小山莊的字有點方、有點圓,又有點不羈,是種超然的大器。

可惜小山莊不愛當乖乖牌,不論是上課、下課或是課後班,都常做出讓人們皺眉的事情:和同學拳打腳踢、敲打文具找樂子、上課聊天睡覺。我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是先深吸一口氣,再打開小山莊的聯絡簿,看看課輔班老師又紀錄了小山莊昨天傍晚,做了什麼事情。


是可忍孰不可忍,我於是很沒創意的和他約定,只要聯絡簿上出現課後班的罪狀,就要罰寫一課國語課文,並在放學前繳齊。在罰寫的威脅下,小山莊第一天很乖,但第二天就開始故態復萌,也開啟了他日復一日的罰寫人生。但愛玩的小山莊,怎麼能忍受下課時看身旁同學嘻笑遊樂、自己龜縮在位置上寫字呢?所以往往離放學只剩一節下課了,罰寫卻還寫不到幾個字。有天為師的我忍無可忍,終於強硬的要小山莊放學後留在教室罰寫,寫完才能去課後班吵同學。


放學後獨自留在教室辦公的寧靜,是不可多得的珍藏。我喜歡辦公桌在教室最後面的這個設定。在教室被孩子一天的喜怒哀樂轟炸過後,坐在桌前望著煙硝漸落的二十七張桌子,有種終在漫長征戰中活下來的快意。我會用音響讓音樂環繞整個教室(大多是流行歌),邊處理還沒改完的作業、尚未歸檔的資料,享受沙場中短暫的安寧。


而自從頒布放學留下來之術後,休兵的戰場上多了個鼻息尚存的小兵,沒有了同黨,小兵坐在位置上抄罰寫的背影更顯孤單。我偶爾會隔空和小山莊開啟話題,聊起那些白天上課時不好問出的感受,例如「用美工刀割課本有什麼好玩呀」、「你明知道小老虎脾氣不好,幹嘛還鬧他」或是「每天被寫聯絡簿,爸爸媽媽有沒有罵你」。小山莊會用中二生「ㄚ我就是這樣囉有什麼辦法」的皮皮態度四兩撥千斤。


有天時間晚了,小山莊罰寫寫完時課輔班早也放學,看著窗外天色已黑,我決定陪小山莊走回家,也順便在路上和他多聊幾句。傍晚的永和車潮如流,我們勉強沿著路邊並肩,問起放學回家都在做什麼,小山莊說最近在看哈利波特,看到第四集了。我內心訝異平常對國語課文意興闌珊的他,竟自願捧起字密密麻麻的書看。他說一開始是玩哈利波特手機遊戲,玩一玩發現如果把小說讀完,遊戲說不定會打得更順。


這天天氣正好轉涼,濕涼的空氣成為介質,讓我得以看見教室之外的小山莊,那是與調皮搗蛋、屌兒啷噹截然不同的樣貌。小山莊住在樂華夜市裡的一條窄巷,我想像每個早晨七點,一個小男孩揹著書包獨自走過清冷的街道,感謝老天爺讓過去五年平安度過,希望第六年依然如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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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進小學兩個月了,孩子依然是孩子,變的是算計人生下一步的三心二意。接下來會如何,我和讀到這裡的你一樣渴望知道哪。



傍晚四點五十五分的時候,太陽照在黑板上,報紙上的字會發光



2021年10月6日 星期三

小肉粽與母愛

星期三中午放學,把小孩都趕出教室後,我提著便當盒,悠閒的走去學校對面的燒臘店包便當。

正要過馬路時,看到班上的小肉粽一個人站在斑馬線邊,望著眼前一輛接著一輛的右轉車,表情猶豫。我從後頭一把拽起他的手臂,示意他跟我一起過馬路。小肉粽仰起頭,驚喜的看著我問:「老師你怎麼在這裡?!」,眼見綠燈剩下十秒,我邊走邊分神回道,「去買午餐呀!」。小肉粽細細的眼睛在黝黑的臉龐裡,亮出兩道新月。

過街後,我們在下個路口分頭,他要在公車站牌下等媽媽。小肉粽站在路邊,左手袋子歡愉的晃呀晃,右手舉得高高,用力向我揮手說再見。

有種感覺無法描述,暫且把它稱為母愛。在這短短一個月多中,偶些時候,會感受到自己眼匡灑滿溫柔。是無意間在陽台洗手時,看到遠方操場上體育課的他們,盡力跑步的時候;是講解拍畢業照注意事項時,小玉米問我「老師你的照片也會在畢業紀念冊裡嗎?我怕我會忘記你」;是看到小芝麻被我責備後,獨自趴在座位的背影;是讀到小羽毛在作文裡寫「大家都覺得我們班很糟糕,但那是他們沒看到我們的優點」的時候。

這種感覺很新鮮,它參雜了在醫院和飛機上,遇見他人軟弱時內心漾起的惻隱,但眼神卻能輕巧地不帶感傷。像是看到《我們的地方》歌詞裡點出『見一面少一面是時間的真理』這絕望的事實,心卻感到安詳。

這個班真的不太乖,那些讓我母愛氾濫的小孩,更多時候是讓心中的髒話及白眼氾濫(例如小肉粽曾讓同學右臉縫二十一針)。所以我更加猜想,就是母愛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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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問我,如果當初滑航沒有合約的束縛,會不會它也只會是我短暫的停留?這個問題沒人可以回答,但我確實沈迷所有看得到盡頭的事物,例如生命嗎?








2021年10月2日 星期六

親愛的W

那天午休,哄(罵)小孩回座位入睡,我剛一屁股攤進教室後方的辦公桌,拿起手機,收到了你傳來的日記截圖,是關於媽媽過世時你的自語。我望向眼前這群十二歲孩子,想像當年還未明事理的妳,妳曾說童年時常常三餐都吃泡麵。想像如果我能早二十年認識你。

現在回想起來,覺得我們的相識,是老天最溫柔和耐心的安排。那時的我們,是共租一處家庭式公寓的室友,除了我倆之外,還有一對情侶和一位姊姊。五個女生同住一個屋簷下,忙於各自的工作與生活,除了偶爾在廚房或客廳遇見時的寒暄外,對彼此是不熟稔甚至陌生的。與妳當了近四年的室友,應該是第二年才開始慢慢有交集。你會欣然試吃我煮的所有東西,而且不管它們是多麽色香味不具全,你仍會在完食時,不吝給我一個滿足的笑容,還有浮誇的讚美。初識時,覺得妳是一顆溫暖和煦的小太陽,儘管工作性質讓你日夜顛倒、睡眠作息辛苦,但每次在飯廳相聚時,妳總是開朗的和我分享一切:計劃下次長假想去哪裡玩,最近看了哪本好書,工作中又遇到哪些奇葩的奧客。就連聊到解不開千千結的家庭故事,妳明亮的語調總讓我誤以為灰暗的一切都已過去,你終究有自癒自己的能力。

我偶爾會懷念起那些比鄰而居的日子。期待睡到日上三竿的妳「喀!」一聲打開房門的聲音,我會故作悠哉的晃到房門口,問你睡醒了呀,等下要煮馬鈴薯燉肉,要不要一起吃飯?我喜歡有個秋天週末早晨,我從菜市場帶回一束紫色滿天星,睡眼惺忪的妳看得開懷,顧不得自己還穿著睡衣,讓我拍了一張照。有次妳心情低落,我們在社區樓下KTV唱得痛快,唱到《好朋友應該做的芭樂事》時妳忍不住大哭了,當下我心裡很驚慌,但卻又很開心能為你做些芭樂事。

搬離南崁後的隔年冬天,我去你新買的小套房作客,晚餐餐桌上是熟悉不過的馬鈴薯燉肉。南崁的冬天一樣濕冷,還帶有點國光客運裡散不去的霉味。你故作神秘的從冰箱裡拿出一罐黃金泡菜,你說這是我當年最最喜歡的小菜。

護理系畢業前的那個冬天,我們騎單車從南崁去虎頭山公園爬山。一路上河堤風光明媚,妳說起最近煩心的彰化家裡的老問題,深冬清朗的風冷靜了你的焦慮,卻無法吹散盤根錯節數十年的怨懟與不甘心。

「幸運的人,用童年治癒一生;不幸的人,用一生來治癒童年。我們都看過《被討厭的勇氣》,明白阿德勒不希望人們用過去事件,作為此刻深陷某個問題的藉口,但我並不覺得一手按著童年傷疤,另一手努力往前爬的我們,錯在哪裡。

親愛的W呀,我反覆看著你的日記,知道妳正經歷著一件需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釋懷,甚至可能怎樣都無法釋懷的事情。我不擅長安慰別人,甚至也還不太會安慰自己,但我想用這篇小小的文,記下我眼中的妳和我們,告訴你這些年來你已經很努力也很棒了,無論對工作、生活、朋友、原生家庭或是自己。

我沒有辦法代替誰給你道歉、彌補、說愛,但下次見面時,我會緊緊抱著你很久很久,久到讓你不會忘記妳一直一直以來,都是被深深愛著的。

想送你一首歌,新青年理髮廳的《魚》



2021年9月12日 星期日

治癒童年週記-1

因為覺得要幫自己的行為找理由好累喔,所以幾乎沒和多少人們說過,我再度離開醫院了,這次來到家附近的小學,擔任代理導師。這是今年第三個工作場域,勞健保頻繁轉入又轉出,勞保局應該會覺得這個人爛草莓、缺乏責任感、沒定性。或許螢幕前的你們,也和家父一樣,蔑笑我的「渾渾噩噩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」,但是Who cares?

畢業於教育系,這卻是我生平第一次正式走入校園,擔起教職。接任了後母班六年級,班內又包含了轉學、特教、弱勢、低收、資優等學生,偶有被各種事務淹沒的窒息感。但總的來說,對於一個小教(國小教育)職場的超級新人來說,工作步調與熟悉度,每天應該都有比昨天更進步一點點。

對自己的國小生活印象很鮮明:一絲不苟的嚴師們、教室外隨風晃蕩的羊蹄甲樹、早晨爬上窗台櫃,用力把窗戶推開「啪!」的撞擊聲,還有午休結束,墨綠色黑板被睡眼矇矓一片。

是當時時代的教學風氣嚴格至上嗎?那時動輒得咎的校園,讓我後來成為了活得戰戰兢兢、愧疚自己還不夠好的大人。作業、考試交出去前要再三檢查、段考分數98分以下就是不認真、每天上什麼課怎麼可以不帶那些課本;忘記帶聯絡簿是大忌中的大忌,寧願打公共電話苦求媽媽送來,也不願遭受老師的嚴厲責備。

所以呀,當我坐在教室後的導師桌,看著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臉,內心波濤洶湧。我很難說服自己孩提時,是不是和他們一樣快樂無憂。儘管後來特地問了曹老師(當年的高年級導師)自己是怎樣的孩子,卻仍無法將他口中「笑容燦爛、溫暖可愛」這些形容詞,貼上記憶中的童年照片。

班上有幾個孩子的特質,讓人欣賞卻也同時心疼。體貼成熟的小芬,好幾次看到他熱心的幫同學搬桌椅、撿拾地上的紙屑,並且是在同學們吵鬧失了分寸時,提醒大家冷靜的那個人。但卻也發現,下課時他多一個人坐在位置上看書,不太有同學會主動找他攀談聊天;而唸到寫給小芬的小天使小主人紙條時,一反唸到其他同學名字時有的起哄聲,班上是鴉雀無聲的。

還有寫一手好文章的小布,我彷彿能在他字裡行間,看到小時候的自己。他說他的夢想是爬K2、最喜歡的歌手是五月天,喜歡的休閒活動是寫書法,長大想當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裡的王律師。小布穩重但不世故、成熟卻還保有純真。他是最熱衷班上集點比賽的孩子,我逗弄著問他,這麼認真集點,是不是想和老師約會(集滿五十點的獎品),小布害羞的笑了沒回答。但小布也是班上孩子中,少有同學圍繞在身邊的那個。

小布和小芬的出現,治癒了我的童年。學生時代的我,一心一意堅信朋友數的多寡,是你這個人好不好、優不優秀的唯一佐證。「班上同學四十幾個人,如果沒有一個人喜歡我,那一定是因為我不值得被愛吧。」這樣的想法,如影隨形的拉扯了我整趟青春。而如今,看著讓人欣賞的小布與小芬,也還沒在同儕中找到溫柔的眼光,才明白那年帶著哭腫雙眼的我,站在走廊上指向天空,說起天空很寬廣的英文老師,她口中的天空,究竟多寬廣、多遼闊。

(標題是致敬那句有名的句子,「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,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」)



我就是忍不住笑了






2021年7月23日 星期五

不是一西西嗎

從六月開始,每天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都在打針,同個流程重複幾百遍,若不從中找點樂子就太無趣,於是當行有餘力,我都會把社交模式開到最大,厚著臉皮和民眾講幾句廢話。R說若把這些日子的寒暄都寫下來應該不錯,所以來記錄一下。

1.

「先生您好,請問您叫什麼名字?」(盡量笑臉迎人但已漸流於形式的親切)
『誰?』(一臉疑惑)
(無法忍住的真情噗哧)「你,請問你的大名?」

2.

(看到60來歲的阿姨,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愛心刺青)
「阿姨,你左手的刺青好漂亮喔,這有什麼特別含義嗎?」
『這是我和大學姊妹們友情的印記,當年我們一起去刺的。其中有三個人已經過世了。』

3.

(看到三十來歲男性手臂上,刺了一個臉)
「請問您這個刺青,是....孫悟空嗎?」
『不是,這是日本的一個神明。』
「失敬失敬,很不好意思。」

4.

(一位一屁股坐下來,就向我開誠布公自己很怕打針的阿姨)
『嗚嗚嗚,請你打針的時候輕一點.....』
「別緊張,等等要下針之前我們一起深呼吸,一下下就結束了唷。」
(打針)
(打完)
『你好婉約喔』(阿姨看向我,眼神誠懇)

5.

(兒子陪爸爸來打針,兒子和爸爸都穿著全套運動品牌,爸爸年約六十,充滿朝氣)
「兒子陪您打針嗎,真孝順,我剛剛遠遠看,還以為您們是兄弟耶」
『你這是在說我兒子太糙老,還是在說我年輕?』(阿北式爽朗笑)
「當然是稱讚你很年輕啦~」

6.
一位一屁股坐下來,就向我開誠布公自己很怕打針的油條大哥
『會很痛嗎?』
「等一下你就知道ㄌ」
(打針)
(打完)
「所以痛嗎?」
『嗚嗚嗚』(發出假哭聲)
「......」

7.

(一位八十來歲的北北)
「北北,我們來打針囉」
『偶有一顛顛緊ㄗㄢ』(台灣國語)

8.

(家住太近的阿姨)
『請問打完針可以洗澡嗎?』
「十五分鐘後回家看傷口沒流血,酒綿就可以撕掉也能碰水了~」
『但是我家離這裡只有三分鐘捏,還是要等十五分鐘嗎?』

9.

(阿北年約六十,皮膚黝黑結實,短袖短褲脖子上掛一條毛巾,十足鐵人氣質)
「大哥,請問您是鐵人嗎?」
『你怎麼知道!你在電視上看過我嗎?』(喜出望外)
「沒有啦,只是覺得你的汗操很好。」


10.

『要打針了嗎?給你打?你行嗎?』
「對啊我幫你打針,怎麼了嗎?」
『你看起來很菜』
「大哥,我也三十了。」
『看不出來!我以為你二十歲,剛從護校畢業』
(大哥其實你猜對一半,我還真的剛從學校畢業^__^)

11.

(阿姨穿著陽明山管理處的衣服)
「阿姨你怎麼有陽明山的衣服呀?」
『我在陽明山工作啊』
「哇好棒唷,我很喜歡山,阿姨你也喜歡山嗎?」
『嗯.....還好』(充滿歉意的微笑)

12.

(我用不輪轉的台語解釋阿北的問題)
『你是台灣人台語還講那麼爛,很可悲!』
「北北,你這樣講很不好,台灣這個國家不只有閩南人,還有外省人、客家人、原住民和新移民,你說的閩南語不是全部人的語言。」
『就是很可悲啦!』(跳針n次)

這段對話大概是這一個月來我唯一動怒的一次

13.

(一位貼心豪氣的姊姊)
「有幾點注意事項在注射前要向您說明,」(被打斷)
『剛剛在後面排隊時我都聽過了,你一天要講幾百次,就少講這一次吧,辛苦了。』
「謝謝你Q~~~~Q」

14.

(核對姓名資料,發現今天是阿姨的生日)
「阿姨生日快樂!你是特別選今天來打針嗎?」
『對呀~這是我送給自己的四十歲生日禮物。』
「好棒喔,來,這是你的禮物,0.5c.c.的AZ疫苗~」

15.

(身材魁武的二十來歲男子)
『我有一個問題,我嘴巴裡面其實正在吃檳榔,那打針的時候需要吐掉嗎?』
「嗯...不用的。

16.

(年約七十的北北,一坐下來很積極的捲好袖子擺好姿勢等我開始,邊開口)
『我有保疫苗險啦,如果打AZ死掉的話,我的兒子、女兒、弟弟他們三個人都有錢可以拿唷。』
「....」(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應)


先這樣




2021年7月3日 星期六

疫苗故事集

又是一個禮拜的疫苗週。沒有時間好好計算共打了幾個人,覺得自己很像一隻負責生蛋的小母雞,治療車上搜集的注射單(一張從民眾手中收回、證明打過針劑的紙),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被同事整疊回收到病歷櫃,都沒能知道一天究竟下了幾顆蛋。

口.
每天晚上睡前都有好多好多感想,需要和R一吐為快。為什麼比起病房裡的患者,這些相對健康的長輩,有些都好似進化未完成、坑坑疤疤的獸。

禮拜五是敝院第一天為民眾施打默德納,整個會場好不熱鬧。在注射前,我們會向民眾展示疫苗的玻璃小藥瓶,和他們確認此次施打的疫苗種類和劑量。每個人在我說出「為您注射的是默德納疫苗,劑量0.5c.c.」這句後,都會附上一串太過捧場的謝意,「謝謝!謝謝!謝謝!」,甚至還有拱手拜謝以為在過年。回想起之前打AZ時,介紹完疫苗最常接收到的回應,往往是「蛤,不是莫德納喔」,並附上一臉毫不遮掩的嫌棄。

這個現象沒激起我什麼情緒,只覺得無趣。但會想起在這個場域之外,等候名單上嗷嗷待哺的手臂,不論台灣或其他國家,那些為工作、為生存,急需一劑心安的芸芸眾生。

推著治療車離開長輩,小鐵車的滾輪在大理石地上,震出轟隆隆隆的聲響,彷彿能看到他們在地球爆炸前一刻,搭上太空船後,望向窗外的那一臉好險好險。

吕.
有一天打的是某營業機關的員工,我的注射櫃檯前,來了一位身穿長袖長褲的矮小年輕男性。先生年紀與我相似,臉小小的,眼神間安置著茫然。不像其他年輕人聽令敏捷迅速,先生笨拙的把身上的斜背包從肩上繞下來,小聲的問可不可先喝口水。我猜想他可能有點緊張,便欣然答應,但一旁的同事制止了他正要打開瓶蓋的手,兇狠的說,「打完再去旁邊喝!」,先生又諾諾的把瓶子收進背包。

那天天氣很熱,他卻穿了件不薄的長袖外套。請他把外套脫了露出左手臂,才看到他腋下已濕了一片,外套裡是一件短袖的襯衫,手臂上繡著XX保全。整個注射流程於我來說,已是能倒背如流的反射動作,但與他配合起來,卻讓我感到焦躁,不合時宜。

你一定知道我描述的是怎樣的人。我能想像他在工作上被上司責備的窘迫、在捷運上與人撞肩的侷促,還有成長路上每個大大小小的狼狽。我甚至能看見他成婚、生子,在地球的某個角落化為塵埃老去。

和R很mean的說,每當遇見這樣的人,都會讓我覺得活著是件折騰的事情。R大智的說,人們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相對舒適的生存方式,不用為大家擔心。

品.
從那天起,開始相信一見鍾情(都幾歲了打這行字有點羞赧)。那是一對夫妻,先生陪太太來打針,從靠近他們的第一秒開始,就覺得一切是那麼好。不是因為穿著、不是笑容,也和應對的話語無關,是一種因存在本身散發的氛圍,他們讓我體會如何美得無形。

可惜平常樂於和民眾廢話的我,這刻卻害羞了,沒有和他們聊上幾句。原來「他的氣質讓人覺得很舒服」這種句型,一點都不抽象,並且是一種讓人感到活著真好的與有榮焉。



最近想念起獅頭山公園


2021年6月26日 星期六

大多的時候選擇安靜

這個月開始支援疫苗注射,這樣頻繁接觸各種職業和年齡族群的工作型態,讓我不時回想起飛機上的時光。昨晚還翻了從前的網誌複習,發現有些事五年前沒搞懂的,依然懸而未決在心上。

面試寫履歷時,總描述我喜歡接觸人,而這個說法也在病房裡得到了佐證。不論正向或負面,病人與家屬折射出的哀樂喜怒,都是讓人踏實的回報。這裡指的,不只是溫情的道謝或實質的回饋(雖然吃到餽贈的食物真的好幸福),那些不信任和質疑(快去叫個資深的來!)、沉默、抑鬱、傲慢(你們電腦上都有寫不會自己看嗎)和難搞(你每天問我有沒有大便讓我很困擾),都是組成一份有存在感工作的重要成份。

而在飛機上或疫苗人龍中與人相處的一瞬,溫暖的時候是一枚臉頰上輕輕的吻,挫敗時,是一記揍往肚子的右鉤拳,在想要多說一句延續或辯解時,又換了不同的痛覺或氣味。我是雙眼失明的小貓,笨拙的四處嗅聞。

原來,我渴望的不是歲月靜好、愛與包容,真正讓人感覺不負為人的,是被人性濕透全身後,還能坐下來享受風乾的理性。

規律的上下班生活得來不易,腦裡常會響起一句俗俗的slogan『決勝就在下班後』,於是回到家洗完澡,坐上書桌前的心都是雀躍的。泰文、英文和數學是最近的課表,我試著把數學也當作一門語言,如果熟悉它多一點點,就有更多一個工具,得以窺探未知的世界。

也喜歡每天騎車上班的路上,大聲朗誦泰語課文,這讓我覺得通勤不再只是工作與生活的對價或浪費。


單眼失明的小貓豆皮

2021年6月4日 星期五

現象學

是不是你/
五月初到新醫院報到,是一間離住處騎Ubike費時四十分鐘的地區醫院。我每天從永福橋離開永和,順著台大校園沿新生南路騎,接受森林公園綠樹短暫的庇蔭後,再讓自己稀釋在幾千幾萬顆螺絲釘裡。

三級警戒下的台北,車少人稀,清冷的街頭沖淡了通勤的無奈,但從家樓下ubike站刷出單車啟程時,一定會伴隨一句『媽啊好遠喔』的抱怨在心底。我始終抓不準到底是在哪一個路口、等完第幾個紅燈後,對距離的焦慮感轉變成抵達的從容?我狡猾的想,若測量出一個讓我安心的節點,那那個節點,就能成為新的目的地。但它可能長得像小時候Word裡,俗俗的文字藝術師漸層圖樣,無法準確的唸出他的色號,更無法分割。而這樣的不乾脆,是生活上我少數能忍受的黏膩。

無時無地/
近日最有感的,是渴望在學習的路上老去/死去。單位的年齡層分佈極廣,有應屆畢業小妹妹,也有年屆退休之年的阿姨。阿姨雖是阿姨,但和小妹妹要做的工作無異。每每看著阿姨對3C產品困窘,或是懞懂於妹妹口中的新知識、新科技,都一再提醒我,要時時擦亮對事物好奇的眼睛,因為被世代拋棄的感覺,光想就無力。而閱讀,很像就是抵抗時間洪流的亙古法寶或禮物。(R反駁,當你連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都不知道時,就不會無力了唷)

來得及/
每天都在想像下一步的自己,要走去哪裡。T說他在327件小事這幾年的文章裡,看到許多對生命的疑問與追尋。聽到這裡眼匡熱熱的,因為自己的脆弱被看見了。知道脆弱被發現後,竟是被理解的感激,而非裸露的羞赧。呀,或許下次就更有勇氣遞面紙給哭泣的陌生人了吧。

那天單位的資深學姊問我幾年次,如實回答後,學姊呼喊了一句「你好年輕!」,這句話讓我開心了一個早上,甚至讓腦裡想做的夢想們,都瞬間抹上了亮粉,BLINGBLING。

我愛你/
在上一個工作的病房裡,有一對五十出頭的叔叔阿姨。叔叔癌症末期,溫柔婉約的阿姨每晚都在醫院陪先生過夜,早晨再騎車回家,載兩個國中的兒女上課去。正巧我們上班的時間和阿姨出發的時間相似,因此阿姨在病室裡常常愉悅的告訴我,今天早上又在對街看到我下公車走進醫院。而這樣的目送,讓人感到安心。有次邊幫叔叔做治療,邊和阿姨閒聊,阿姨提醒我經過某個路口時要小心野狗,那裏有三隻黑狗會兇停紅燈的騎士,她就被嚇到好幾次。後來我離職沒幾天,那位叔叔就過世了。

前幾天早上雨下得大,不得已搭了公車上班。我站在車窗邊望向窗外,看到三隻黑狗興致勃勃的從草叢鑽出安全島,向機車騎士奮力狂吼,騎士嚇得差點沒摔車。那一刻腦裡像有什麼東西連起來了,我彷彿能看到阿姨被野狗嚇到的模樣,而那時候叔叔還在。

相信你/
其實我還沒認真搞懂《現象學》這首歌的歌詞涵義,MV也看不懂,但已經重複播放好多好多遍。有時候盲目的愛是過癮的,或許當有一天我理解它的創作理念後,就不會再聽了。


小黑會邊打哈欠邊陪跑


2021年5月10日 星期一

雲林海口:飛沙

去年十二月初,在斗六的實習告一段落,我來到R工作的四湖與他一同生活、準備國考。雖然2016年時已來過四湖露營,但就像大家總愛說護理實習和正式上班有多迥異一樣,那年以郊遊為名的初識,確實讓我對雲林海口生活有很大的誤解。

來到四湖之後,才知道所有的形容詞都是比較出來的。在古坑實習時,看著住在山邊的阿公阿罵,要搭縣政府提供的幸福專車半個多小時,才能到斗六市區買菜看醫生好辛苦;到四湖才發現,四湖鄉連幸福專車都沒有。當時看著古坑的阿罵一個人住在三合院裡好孤單,但在待過海口後,我不確定有什麼東西比夜裡的海風,更讓人感到蕭瑟與寂寞。

剛搬來四湖時沒有汽車,我會騎十五分鐘的車到鄉立圖書館讀書,偶爾也會和R往返北港、虎尾。在海口的冬天騎車十分不明智,冷冽的風從四面八方夾擊,把人壓成一片脆弱的壓克力。往往風只要大一點,連人帶車還會整個在路上飄移,後來我直接在踏板上放一包兩公斤的米。

初來乍到時海風的洗禮,讓我覺得海口的生活是負面、壓抑和無望的,對這個地方也感到排斥。當住進離最近的便利商店騎車要七分鐘、全聯得花十五分鐘的海邊小村時,才知道城市裡那些二十四小時發光的連鎖店,不只供人消費,還能填滿人內心空虛與不安的慰藉。

海口的空間很空曠,體感與心靈都是。住在城市很安全,人們能輕易找到填補空洞的方式:看一場電影、去一趟健身房、揪一團火鍋、躲進一間咖啡店、逛一晚商場,我們在心靈的空缺快要顯現之前,巧妙的用各種人事物,堵住即將流瀉的孤獨和困惑。

來到海口的我,無處可藏。有天早上從四湖要搭公車去虎尾,日記是這麼寫的:
「早上從箔子寮走三公里多的路,到三條崙等往虎尾的公車。一路上風呼呼的吹,有蕭瑟的味道、蚵殼的味道、強力膠的味道,還有遺忘的味道。兩個小時過後,當和同學吃著便當喝著手搖飲料,坐在醫院討論報告,現代文明溫柔的包裹了我,甚是安心。本以為自己是水,能剛能柔的在不同處所安身,卻發現自己只是一隻會被海風溺死的蛞蝓。」

前三個禮拜的日記,大都是在這樣的自我批判中度過的。每天去鄉立圖書館讀書,中午也都選擇所謂的連鎖店吃飯(早安山丘、便利商店、大呼過癮之流),晚餐則是北港、麥寮兩邊跑,他們五光十色的霓虹街道,讓我覺得自己和「真實世界」是有連結的。

而後來又是怎麼從打從心底排斥,到全心全意的喜歡上這個地方,那會是要聽完一張鄭興的專輯,才寫得完的故事啦(待續)。


海口的夕陽


2021年5月1日 星期六

黑暗的盡頭

熙來攘往的交九轉運站,回台中的車還要四十分鐘才會來,連假前夕的客運站讓人焦躁,在任意門被發明以前,不知道還要被距離與時間凌遲多久。抬頭看到統聯月台上的「往台西、北港、西螺」字樣,它們兩兩一排、單純且安份,卻像一股暖流流淌全身。原來我們與世界的連結,每個眼神、每次遇見,都是輕巧的針線,它會變成一張綿密柔軟的網,在你失足墜落前。

我從醫院離職了,理由是無法承受責任制的高工時,還有沒能準時吃飯尿尿和大便。我問護理長,聽到這樣的離職理由,會不會覺得很荒謬?護理長說荒謬不至於,但會覺得我對護理的熱情有待商榷。

心中有一塊無法退讓的界線,也是我離開的原因,我說「我無法為這份工作犧牲生活和健康」,他們說,對護理有熱情的人,不會把這些稱為犧牲。

記得有次在飛機上,一台餐車的輪子卡住了,整台車在儲藏櫃裡動彈不得。我沒想太多的彎下腰、伸出手,想爬進櫃子裡徒手把車輪扳正。這時一旁的資深姐姐看出我的意圖,「啪!」的打掉我正要動作的手,狠狠地說,「餐車的輪子很髒,華航沒有付你那麼多錢。」後來餐車經過我們一番又推又拉,終於回歸了運作。這只有幾秒鐘的小故事,卻成了每每反思工作時,最常奔上腦門的辯證。那年聽到姐姐那番話的當下,心裡覺得資深姐姐很勢利,「工作就是要盡其在我阿,為什麼還要管領了多少錢」;離開華航後,慢慢嚐到當初因作息紊亂帶來的後遺症,才發現勞工與公司本就是銀貨兩訖的買賣,而姊姊當初的教誨,如今於我看來,是理性又不失尊嚴的自我保衛。

關於離職的二三事,先說到這裡呀...,而心上惦著的,還有好多好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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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一個月裡,受寵若驚的感受自己被深深愛著。高中畢業後就不太講電話或主動聯絡別人,這些日子卻頻繁的打字、訴說著。從醫院走回家的路上,在晚風輕拂的福和橋、在河濱能遠眺101的人行道、在吃著遲到晚餐的麥當勞,電話那頭,永遠都有一隻溫柔的耳朵。我很少揣摩、也不曾問過自己在人們心中的樣子,也不好意思問你們怎麼有那麼多的耐心,看完每篇我裹腳布長的自言自語。雖然總表現出自信滿滿的樣子,但內心卻是個害怕隨時被拆穿的自卑小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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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週末和C去聽脆樂團。客家園區的綠色很多,天空是淡藍的,草地上一群印度家庭正在分食一顆八吋的芋頭蛋糕,小男孩駐足在鳥籠前和鳥對望,《黑暗的盡頭》的歌聲穿透都市農夫區的草皮、茄子、蔥和蘆筍。那一刻覺得自己自始至終,都是自由的。


福和橋往新店的方向看






2021年4月17日 星期六

I love you

走在永和街頭,常常讓我想起印尼。腦子和眼裡偶爾會閃過一些只有聲音或情緒,底片洗不出的畫面。騎樓下彩券行外,坐在小桌子前寫好幸運數字,「刷」的一聲把中性原子筆丟進筆筒的阿北;中午過後,像工蜂都飛回蜂巢,準備下次上工的靜謐街頭;巷子裡只有三個電話亭大小的理髮廳,客人側著頭坐在高椅子上被挖耳朵,棉花團在耳道裡愉快滾動。

十八歲上大學後,隨著讀書和工作住過四、五個城鎮,和陌生地域的相見相識,也因為閱歷和年歲增長,越來越能品嚐各地的況味,異鄉的陌生,都是手搖飲菜單上沒喝過的神秘口味。

昨天離開醫院已是深夜,公車過了橋回到永和,下車後碰見一間座落在丁字路騎樓下的麵店,一屁股坐下,一碗豬血湯和肉燥乾麵。這份宵夜吃起來不委屈,對於從早上六點五十走進醫院更衣室,到深夜十一點才換下這身深藍色制服,也沒有感到憤怒或生氣。除了花了半秒期待有台車煞車失控,一頭撞向我坐的這張兩人桌而已。

進入臨床第四週,我想我需要好好思考這份工作之於我的意義和目的。有時候回想起飛機上那種得閱讀空氣、動輒得咎的工作環境,都覺得在病房每天被教育好多事物,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。帶領我的學長U和學姊P,總是比我自己對我還多十分耐心,好幾個內心崩潰的節點,都會被一句「我們可以的,我們想想接下來有什麼事是需要先完成的」撫平。我很感激他們的主詞都是「我們」而非「你」,當然這不代表我就能像三歲小孩,無賴依附在媽媽大腿後面。但當自己雙腳顫抖時,知道身邊有一條大腿,是能讓眼淚別太快掉下來的防禦。

有時候我也會抽離再抽離,站在信義路五段的101,看著基隆路上工時嚴重超時的自己。我知道自己動作慢、流程不熟悉、要學要背誦的事物還有一兆件,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好才下班,合情合理。但在成為一個上手的工作者前,真的只能犧牲自己的睡眠、精神衛生、生活品質達成嗎?每個工作都有上手前的陣痛新人期,但為什麼醫護人員的,就得這麼壯烈?

有次學姊陪我待到晚上九點多,她坐在護理站,在紙上幫我記下我回家可以再複習的重點。看著她的側臉,我忍不住問她,每次帶一個新人,就要這樣陪她慢慢的成長,學姊會不會很累。學姊回答,只要能看到新人的成長,她就覺得這些付出是值得且心甘的。

前天看到老佩的臉書分享一句《我和我的冠軍女兒》裡的句子,他說「永遠不要忘記,你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」。活得直觀,我極少回想自己節點的思路與軌跡,但這句話像是多拉A夢的時光機,拉著我的思緒,場景一路向後退。我想起泗水街頭坐在地上、抱著孩子大哭的婦女,想起仰光假日蒸騰的市集,想起印度航班上大小便失禁的錫克族爺爺,想起外科病房裡臨終前問起我在哪裡的伯伯,想起《一首搖滾上月球》看了四次還是會哭。想起高中老師說我這個人怪得可以,未來的日子無可限量。想起離職前寫信給M,說要繼續做一個溫暖他人的人。想起我和R說活著太痛苦,活這一次就可以了。

「喜劇電影拉開了序幕,你的劇情絕對不認輸。我和生活不停的戰鬥,終於了解堅強其實最溫柔」--- 四分衛 I Love You

獻給工作、生活和想望都還泡在大海裡,暫時無法理出頭緒的我和你。


嘿小黑













2021年4月10日 星期六

20210410

進入臨床第三週,直接在護理站哭出來。

這禮拜開始半獨立的照顧病人,大概八成時間會獨立進行所有大小事,少部分還沒實際操作過的技術,學姊會來到我身邊手把手的教,或是邊示範邊講解給我看。

早上的治療常規都還勉強在自己的掌握範圍,但當舊病人出院、新病人一到,接下新病人的那刻就像開啟驚喜包,無限放送的驚喜(嚇)慢慢淹沒我身心。病人入院後要詢問疾病史、進行身體評估、詢問現在正在吃什麼藥、目前身心狀態等等。但對腫瘤學科不慎熟悉的我,只能照著電腦系統的問題照表詢問,往往花了半個小時以上零散做完上述評估,推著工作車離開病室後,卻仍對病人的來龍去脈說不上個所以然。

這個禮拜的心情是一台彈珠臺,學長姐的督促與提醒,是塊強而有力的發射板。「速度太慢囉」、「交班要告訴別人現在的照護重點是什麼」、「上化療藥的程序太卡了」、「要團隊合作,不要造成別人的負擔」、「要知道病人吃的每個藥是什麼」、「這個上次說過了怎麼還不會」,每句都是對我工作上的缺失最理性的評斷,但接收到這些句子的我,是一顆在鐵釘格子中崎嶇滾動的彈珠,不論往哪個方向掉落,都是無奈。「我也想精準交班阿」、「我也想準時做完每件事啊」、「我也想快點熟悉化療操作啊」、「我最不願意的,就是當一個帶給別人困擾的人哪」,而最後的最後,所有無聲的吶喊,都殊途同歸在一塊名為「加油」的計分板。

和我同時間進臨床、在其他醫院工作的E,帶他的臨床教師是位性急嘴快的資深學姊,E說每次被學姊大聲責罵時,都會懷疑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被糟蹋。對我來說,困擾我的不是被看輕,而是意識自己正在、將會、繼續造成他人困擾的罪惡感疙瘩。回想剛踏上飛機的自己,大概飛行一年半後,才漸漸成為一個對工作游刃有餘,敢和比自己資深的同事自在談話的3L小妹(3L是飛機上倒數第三資淺的duty)。而那頭一年半的青黃不接,當時又是怎麼安放的,我怎麼忘記了呢。又或者那些縈繞心頭的罪惡感與虧欠,根本是些不需要被記得的殘渣?

感激週末的護理站,有U和P承接我的眼淚。U溫和輕柔、P細心可愛(btw哭出來的最後一根稻草,是因為看到P寫了加油的紙條,貼在我的螢幕上),我們窩在小小的配膳室吃午餐,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句,分享自己新人期的故事給我聽。當我聽到P曾被學姊在走廊大吼「你離我越遠越好!!!」時,我們都忍不住的笑了。才意識到所有事物的本質,都是不慍不火、中性的,而在不同時期用不同角度與情緒觀看事物,反射出的,都是我們的內心。所以,如果我預先站在「X年/月後離開臨床」的眼光閱讀這段新人期,是不是就能更超脫與平靜的看待一切的崎嶇?

先這樣


我的小盆栽,還綠綠的喔





2021年4月2日 星期五

不簡單

進入臨床第二週,看到星宇徵才會心動。

這週開始獨立照顧病人,學姊還是會在一些重要的時刻站在一旁提點與監督,但每個節點該做什麼,都要自己先想到並進行了,彼時隨行在側的安心感,就像岔了道的鐵軌漸行漸遠,取而代之的是一點惶恐、一點不安還有很多的故作鎮定。

有第一次獨自裝上Port-A角針的欣喜(一種連接癌症病人體內人工血管,以施打藥物的導管),採血一針就上的受寵若驚,第一次上化療藥的手忙腳亂,還有第一次在心底崩潰時「留在雲林分院也很好啊,這麼想不開來台北幹嘛呢」的脆弱與任性。

昨天為一位罹患肺癌的阿姨辦入院、放針還有打化療,放針時還能仗著已經有兩次經驗,稍稍熟門熟路的進行,但到了準備化療用物與藥品時,相信阿姨不難在我臉上讀出兵荒馬亂的痕跡。我故作輕鬆開了「這間病室視野很好齁,可以看到101」的話題,卻因還對後續流程不熟悉而後繼無力。上化療藥是大事,對技術生疏的我是被緊張拉扯的木偶,阿姨是買票進場看戲的觀眾。就在一切總算告終時,阿姨笑咪咪的問我「第一次齁。」,我尷尬的笑了,像做錯事的點了頭。

今天休,難得買了咖啡和早餐,坐在家裡飯廳悠哉的吃著。看到星宇的招募訊息,竟然開始下意識盤算,現在這個髮型適不適合面試、多益成績單放在哪個櫃子裡。

高中時是名言佳句搜集愛好者,曾在日記上抄下一句,「關於人生,永遠會有兩個選項可以選,一條是簡單的路,一條是困難的;但選擇簡單的路所帶來的好處,也就只是簡單而已。」

而我希望自己不會為了簡單而活。

p.s.標題是宇宙人的歌

每天下班在更衣室打開手機,看R傳來的小黑每日近況更新,是一天中最療癒的事情



2021年3月26日 星期五

擁抱

進入臨床的第一個禮拜,還活著。

是緣分也是命運,腫瘤內科成了我第一個工作的單位。其實在就讀護理系的日子裡,選科對我來說,是一個讓人提不起勁的申論題。在我的想象中,不論在哪一個病房服務、面對什麼疾病的病人,核心都是照護人呀。所以在選擇單位時,想到常在臉書上看著細心的T和L,分享在腫瘤病房工作的溫柔與深刻,「能和與他們一般溫柔的同事工作,應該很不錯吧!」,便如是前往了。

報到的第一週,是很純粹規律的早七晚六打卡鐘。每天晚上吃完晚餐回到家七點多,堅持十一點整熄燈的我,只有兩個小時能複習一天所學,於是都忍著先把感性的事放一旁,連日記都不敢寫。下班後還要讀書,這樣的體感很像還在實習,若一直保有這份若愚的求知慾,這應該要是一份成就感曲線不會太快持平的工作吧。

帶我的學姊P和我同年,卻有著如400飛機起降時的沉穩,好幾次看著她遇事冷靜以對的側臉,很好奇這究竟是怎樣的人格養成。天兵如我上班第三天就在抽藥時針扎,鼓起勇氣和她據實以告,她先關心我傷口深不深,拿起酒精要我好好消毒,還說「妳剛剛一定嚇到了吧。」,確認我無恙後,再要我把事發經過重述一遍,看看技術上是哪裡出了問題。

過去一年的實習待過不下十個病房,遇過數十位護理師,但卻很少在其他人身上,嗅聞到如學姊P般的氣味。今天有位阿姨人生第一次做化學治療,在上藥前,學姊帶著化療衛教單張來到阿姨的病床前,阿姨身上剛放好用來打藥的管子,鼠蹊放著加壓沙袋躺在床上。學姊細心的解釋起每個打化療藥可能的副作用,並在阿姨皺眉或面露擔心時,用輕鬆的玩笑緩和病室內的氣氛。看得出來阿姨很緊張,但相信學姊的溫柔與耐心讓阿姨放鬆許多。

從前實習時,也曾遇見和病人溫柔對答的學姊,但往往轉身走出病室後,他們在學妹眼前轉瞬變成冷淡的前輩,那樣的反差總讓我不忍直視,彷彿「友善」對他們來說,是工具、利器,甚至是武裝。但學姊P不一樣,她的友善是精油或者香水,自然散播在舉手投足間。

說回自己,覺得自己因為心思過於細膩,偶爾也會將友善變成籌碼或對價交換,對人不時會浮出「我都對你_______了,你怎麼還_____」的勒索心態,要改要改。

標題是五月天的歌。今天下班走在路上,算算五天裡遇見了十一位同事,都有著讓人驚喜的優點。當然明白生活不會永遠都這麼幸運,所以想趁冰淇淋融化之前,盡情享受這短暫但真實的甜蜜。



2021年3月15日 星期一

合歡西北峰:痛苦的時候



週末和R去了合歡西北峰單攻。前一天晚上下榻清境農場一帶的民宿,清晨四點從民宿出發,於途經的7-11吃早餐、買午餐,再驅車約一小時,抵達小風口第二停車場。一下車,大地仍是一片漆黑,夜空像一床深藍色的被子,滿天星斗是細心縫上的銀色鈕扣。

從北峰登山口出發,這是繼雪山黑森林後的第二次夜爬,可能因為路線明顯得多、自己也懂得做功課了,不再有亦步亦趨的無所適從。將近六點時,橘黃色的日光在天邊緩緩上色,雖然每天都(在睡夢中)經歷日出,但當親眼見到太陽升起的那刻,還是會有承諾被信守了的感動。

抵達北峰後,想著下午回程時再來好好拍照也不遲,便繼續朝西峰前進。網路上關於西峰的資料,大家最常提及的,是它七上八下的假山頭。大多時候爬山,不管上山路途再怎麼陡峭,橫豎忍一下就過去了,反正等彼時下山時,這些不好惹的上坡,都會變成有趣的遊戲。但往西峰的路上,是一段段無止盡的上下坡,我一邊享受著下降的樂趣,一邊隱隱擔憂回程時,它們將變成怎樣的崎嶇。

去程的路上心情愉悅輕鬆、天氣爽朗,陽光大方灑落,甚至有些遠足郊遊的快意。很常在社群網站上看到合歡群峰的照片,看別人拍的合歡山,覺得實在太漂亮了,有點華而不實。直到這次走過一遍,才知道肉眼下的它既不華麗也不炫目,那都是我自己加諸的臆測與想像。我喜歡走在晴空下的孑然一身,微風輕撫、陽光透亮。想起了香港的水牛山,也是這樣走在稜線上,清清白白,身旁什麼都沒有,卻又覺得自己什麼都有了。

穿越最後一片小森林後,就會抵達西峰。R會用手掌拍拍一路上的樹,和他們說再見與哈囉。聽過越多樹的小知識,越開始相信人類對樹的未知遠大於已知。我們在三角點吃了午餐、喝口奶茶(在7-11用沸水泡好帶上來的,覺得溫暖),便開啟回程的漫漫長路。

回程有許多感到痛苦的片段,身心靈都是。儘管才早上十點半,但山裡的霧氣已開始聚集,天氣微陰。一路的陡上造成了比平時急促的呼吸,但呼進的又是乾冷的空氣,我不停懷疑是不是肺水腫了(基醫知識全部還給老師);而當陽光被森林或雲沒收時,又覺得自己被白日拋棄而感到憂鬱。原來我的心智與意志是如此脆弱,平時的笑口常開,都只是躺在柔軟床墊時的賣乖而已。

返程離北峰一公里左右時,開始落雨。一開始的雨用飄的,還在心裡僥倖的祈禱著,「就這樣一路飄回登山口就好吧!」。可惜大自然無常,不一會兒雨、霧氣和風三合一攻擊,雨勢漸大後能見度極差,甚至還下起了冰霰(音同線),冰霰打在身上,像結塊的砂糖。

幾個小時前風和日麗的合歡北峰,如今成了讓人一刻也不願停留的是非之地,再一次感受到原來所有的舒適,都不是理所當然的。出發前查了天氣,只粗略接收了「中午過後可能會下雨」的資訊,卻天真的以為下雨就只是下雨,忘記延伸想像淋雨後會有的低溫、能見度改變等情境。

向大自然低頭,是這次旅程中的當頭棒喝。不論天氣、地勢,渺小的我們隻身在外,只有逆來順受的份。在能力所及之內勤加補給後(知識的準備、體能的鍛鍊),其餘的,都是天的了。

謝謝山讓脆弱的我平安下山,雖然不知道下一次上山是何年何月,但已經開始期待那時的自己,又補充了什麼硬體(例如保暖的手套)和軟體(例如開始重訓)了。

時間紀錄:
登山口起登 05:28
抵達北峰三角點 06:43
抵達西峰三角點 09:33
開始回程 10:06
回到北峰三角點 13:12
回到登山口 14:25

總費時8小時57分 (硬不寫成九小哈哈)


2021年3月2日 星期二

玉山前峰:山的線頭

前峰三角點上過胖的金翼白眉

228連假,夜間三點從雲林海口出發,沿著台61和台82往南往東,朝著山靠近。途中要上阿里山公路前,小繞到吳鳳的麥當勞買早餐吃,可惜麥當勞早餐五點才開始供應,只好怒吃十塊雞塊和勁辣雞腿堡充飢。早起爬山的早餐選擇總是不多,或許等有一天進化到會在山上煮水燒飯,爬山的吃食就會去到另一個境界了吧。(在這裡插播推薦爬谷關七雄或入大雪山前可造訪的大坑飯糰店,名叫食反米團,早上五點半營業,飯糰又大又好吃,而且還可以前一天用line預訂)

夜晚的阿里山公路很靜謐,行程中一度起著薄霧,但路上車輛零星,R覺得很好開。隨著海拔漸升、天從黑色慢慢渲成暗藍,行經阿里山大門、特富野古道入口後,就抵達離排雲登山服務中心最近的上東埔停車場(我們猶豫了一陣以為是不是要停塔塔加第二停車場,遂以此標記讓後人知悉)。

停車場車位充足,但才早晨六點半卻已停了十來部車,猜應是半夜出發單攻玉山主峰的人們。我們在離入口處比較偏遠的角落停好車,遇見一對夫婦整裝待發,閒聊間得知他們也是來爬前峰,昨晚從高雄過來,到了便在車上補眠,等待日出出行。每每聽著人們為了登山,願把生活作息收攏得像一件羽絨外套,總有種欣慰之感,好像在大自然面前,很多在平地不那麼寫意的事情,都成了最划算的交換。例如在雨中行走、不洗澡洗頭、在野外小解排遺,或是一鍋煮失敗還是得吃光的粥。

從停車場旁的坡道往上走,轉個彎就來到兩棟小房子前。第一棟是警察杯杯所在的塔塔加小隊,要把印出來的入山證和名冊折好、投進房子前的郵箱;第二棟是排雲登山服務中心,要連著身份證和入園證明交給工作人員檢查,如果你在他們上班前就要入園,門外會擺一台電腦提供自助登記,很是便民。

從服務中心到玉山登山口2.4公里,門外有接駁車能搭乘,單趟100元/人,那天看到有兩部八人座箱型車進行接駁,客滿即發車。我們選擇去程搭車、回程步行(步行約半小時,好處是途經大鐵杉,能自己停下來一飽600年大樹的眼福)。


天氣好差哈哈哈


起登,玉山步道有個壯闊的開頭,沿著山腰緩緩撫過,一側是岩壁,另一側是河谷低地和開陽的遠方山景。不知為何,這樣的地貌給人一種神聖感,像是總有一天,能夠循著步伐繞上天庭。早晨的步道來者稀疏,從排雲回程的人還沒走到這、單攻主峰的人早就出發,而同是單攻前峰的大多還在山下車陣中,雖然這天天氣微陰,但能獨享這一路靜謐,有說不出的滿足。

從玉山登山口到前峰登山口這段,一路平坦親民。一直聽人說爬玉山不難,難的是抽排雲,今天終於理解了這個道理。往前峰的最後800公尺,是由大小石塊堆疊而成的石瀑,乍看像一行複雜的數學方程式,不太知道要從何下手,但當手伸向第一個切面、腳踏上第一塊石頭,肢體和呼吸會帶著你攀進。

石瀑這段我沒有用登山杖也沒有戴手套,一路上攀繩的機會不多,接觸的都是冰涼的大石頭,很喜歡石頭的觸感,它像是班上少數敢說真話的同學,心直口快。偶爾攀到較尖銳的切面感到刺痛時,這樣的痛讓我意識到皮膚的細緻與脆弱。

登頂,我們在三角點待了好一陣子,吃兩顆飯糰、配一壺用保溫杯帶上來的熱茶,有點冷但很是享受。很多時候爬山,會發現三角點的景色如何,都已經不太重要了。在那長長的過程中模擬千遍的「抵達終點的時候,我就要....」,好像才是讓人回味再三的東西。


太白牆了沒有美照可以放

下山,在石瀑遇見許多迎面攀來的山友,發現人多時爬石瀑真D比較危險,要留心上頭滾下來的碎石,同時也要小心翼翼不製造落石打到下方的人。如果是要追求速度的朋友,在這裡要花上許多時間讓行,心裡可能會比較急XD

隨文附上時間紀錄(忘記按GPX了QQ)

07:26 玉山登山口起登
08:40 前峰登山口起登
09:45 抵達三角點
10:28 離開三角點
12:40 回到玉山登山口

純爬時間共4hrs31mins
加吃飯大休共5hrs14min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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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這樣說有點俗,但每爬完一座山,就像上了一堂課,下山後都會有鑽進書店或圖書館的渴望,好像心中有說不上來的疑惑,需要文字的撫平與解答。爬完山的隔天,看了<樹的秘密生命>這本書,作者Peter Wohlleben是一位德國的森林管理員,從小就對森林著迷。裡頭描述樹的生命是蓬勃靈動的,從繁衍後代、禦敵、飲水、和真菌互利共生,以及樹間的溝通與互相幫助。原來看似安靜的森林,在樹幹中、土地裡,有著多麽熱鬧的生計正在進行。難怪R叫我不要隨處遇見一棵大樹就亂猜別人的樹齡,難保樹也是有情緒。

即將要開始新工作了,希望不論未來工作的日子是暗是光,都能努力活得像棵樹,永遠有源源不絕的動能蓄積在體內,長得慢但扎實。




2021年2月17日 星期三

給妳們

我跟R跟C

過年期間去爬鳶嘴西陵和大坑四號。上一次上鳶嘴是2016年初,那時鳶嘴山還沒爆紅,攀岩不用排隊,整座山頭只有我們和兩位泡茶煮泡麵的阿北。這次和E的鐵人隊友們同行,他們說全程要用跑的,亂入鐵人團的C和我相視而笑,成為整趟路程押後的固定班底(這樣的速度差,或許和我們途中停下來排遺和更換生理用品也有關係?)。

三個月沒有爬山,走進登山口的頭幾秒,迎面而來的清新空氣醍醐灌頂。每次下山到再次上山之間的日子,身體像是在山裡充好氣的氣球,空氣在平地裡慢慢卸載,然後帶著疲軟的皮囊,再回到山間被補滿。


這是和C當朋友的好久好久以後,第一次一起爬山。C在大學畢業後默默穿上登山鞋,已走過了三十多顆百岳山頭。剛開始會覺得C爬百岳這個嗜好離我很遠,像是一個需要門檻與人脈的高級興趣,直到後來自己也開始搜集香港行山徑後,才知道山就在那裡了,難的是自己的起步而已。


C的友情雖沒有驚濤駭浪,但也非一帆風順。我們是大一大二的大學同學,大學第一個暑假有天他打給我,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,原來他去考了政大同系所的轉學考,過些時候就要放榜,那次他備取第一名;第二年她打算繼續考試,而我也跟屁蟲的一起報名參加,然後我上榜了,那年名額只有一名。已經回想不起來當時彼此對於這樣的造化,是怎麼和解與消化的,或者在這件事上,成熟大器的,一直都是C。後來雖然讀不同的學校,我們卻一直維持著緊密的聯繫,也很感激自己是個太幸福的孩子,心中有著兩份不同場景人物,卻同樣溫暖的大學回憶。


雙雙出社會後,接二連三因想法不同而產生的摩擦,讓我們一度漸行漸遠。關於那些事,現在回頭看有些她是對的,有些站得住腳的是我,但總歸起來誰錯誰對,那都不重要了。爬山時閒聊,我玩笑似的問她,如果某個場景再重來一遍,他還會對我再說同樣的話、做一樣的事嗎?但我知道不論她落語的答案是什麼,我早就沒有放在心上了。


長越大認識越多人,才知道C在人群中是個珍貴的存在,她處處為人著想,有禮但不拘謹,正直卻溫柔,努力且謙虛。我在C身上學到了很多與人相處的基本功,她也是我最厚實的同溫層,就算全世界都說我活得玻璃心,她也能讓我覺得自己是一片耐用的強化玻璃。而每當C嘖嘖驚歎我如是細膩時,都心想「還不都是學你的」。


爬大坑四號那天,台中的空氣不好,霧濛濛一片遮住了大半片風景,就像當年的我們;上鳶嘴山時天清氣朗,遠處群山繚繞,爽朗的談笑聲好似穿過樹林、越過山頭,飛到那年的我們身邊,笑看著說一切都會過去。


2021年2月8日 星期一

小黑

 

小黑很乖

第一次遇見小黑,是十二月初一個寒冬的早晨。早上和R走出家門,發現一隻好瘦好瘦的小黑狗,尾巴細細短短的收在腿間,全身簌簌的發抖著想靠近我們討食物,卻又會因為我們的試圖靠近而受驚,見他細長手腳在機車旁跳前跳後的,像一隻初生卻畏虎的小鹿。

騎往圖書館的路上我內心不斷掙扎:「要掉頭餵牠嗎?今天那麼冷,他那麼瘦會撐不過吧?」「還是別管了,讓他快快投胎,下輩子就不會是孤單的小狗。」這兩個想法大概在心中征戰了兩三回,最後「如果傍晚回家還有看到他,就餵他一碗貓食。」這個念頭稀釋了罪惡感。


後來的好幾天常常遇到小黑,原來他不知不覺開始在我們住處對面的廢棄豬舍定居了,而每天出門和回家前餵他幾顆貓食,漸漸成了我無彩國考生活裡,充滿色塊的片刻(儘管狗是黑的)。有天晚上R在日記裡寫下:離開四湖前要摸到小黑。看到這句,我心裡只覺得荒唐,「他那麼怕人,怎麼可能呢」。


經過半個多月每天早出晚歸時的相處,小黑從看到我騎入停車場時,會不安的夾著尾巴坐在遠處觀望,到後來漸漸認出了我的車聲或者樣貌,往往我引擎都還沒轉熄,他就又蹦又跳的在我身邊期待。直到有天晚上,小黑怯生生的伸出脖子回應我想靠近他的手,原來信任是摸得到的,觸感是軟軟的耳朵和溫溫的小腦袋。後來,小黑慢慢的從只能摸頭,進化到屁股,而有個星期一圖書館休館我待在房間讀書,中午出門買飯之際遇到小黑,他在暖陽下對我敞開了肚皮。


前幾天,小黑被一位愛心媽媽帶去結紮(本來是我考完國考後的待辦事項),今天下午出院返家(好吧其實是原地放回),看著小黑住院的這幾天身體更結實、又胖了。


好想養小黑。


可以摸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