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2月13日 星期二

活得像個人

後來才發現,關於善良、體貼、認真、細心,都是一次次無關輸贏的溫柔競爭、沒有詞性變化的比較級:Kind, Kind, Kind。

和同事P飛過幾次,因為批數相近又同年,少了年齡和資深資淺的隔閡,共事時好自在。雖然在工作之外彼此並沒有交集,但一直覺得她是位善良溫吞的女孩,偶爾飛到,甚是安心。

那次和她一起飛東南亞,飛時四個半小時,流程包含發送綜合果仁和飲料的考克服務(cocktail)。我和P同廚房、不同組工作,我和我的夥伴負責左邊走道、P和她的夥伴負責右邊。如同前幾次的飛行經驗,P動作總是優雅、不疾不徐。當我們這邊的餐已經發完,P那邊還有四、五排客人沒拿到餐;在走道上收垃圾時,也往往是左側收完一輪,再繞到右邊幫忙。我承認一開始自己對P的「優雅」有些不以為然,或許是自己剛上線時曾因動作緩慢被責難,後來不論是倉促的短班、或是漫漫長夜越洋班,服務時我都以迅速、效率為最高宗旨,而這樣日積月累的「自我督促」下,手一碰到餐車、一拿到餐盤,腎上腺素就會以火山爆發的氣勢伴我咻完一次又一次的工作。

當完成飲料服務,大家紛紛拿著盤子在客艙收拾垃圾。我會把乘客塞在杯裡的包裝袋拿出來集中在盤子前方,將空杯子五個一落整齊堆疊,若杯子裡還有些剩餘的液體,就把髒衛生紙塞進杯子裡吸水獨立放置,我對自己的機靈與效率自豪。

當我一如往常捧著一盤殘羹回廚房時,遇見了正將一杯杯液體往水槽倒的P。身旁的另一位同事訕笑的說「這是誰點的特調嗎?」,原來P細心的把每個杯裡殘餘的飲料都集中在一起,先把杯裡的液體都清乾淨,才把乾杯子丟進垃圾桶裡。

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做,我沒多想的取笑起她,「你也太麻煩了吧,才一點點水而已,垃圾桶裡那麼多衛生紙和廢紙,遲早會把它吸乾的阿。」

P張著她黑得澄澈的眼睛看著我,聲調有些提高的問,「難道你就算杯子裡有水,也都直接往垃圾桶丟嗎?」

第一次被溫柔和藹的P如此質問,我有些嚇到,「就......如果不是一整杯都沒喝的話,只剩一點就會直接丟掉......」

P垂下眼搖了搖頭,不再多說。此刻的我感到臉頰泛紅發窘,為了自尊心又說了幾句,但越是辯駁,越顯得自己的粗糙。

後來,P和我說,有次地停時她坐在廚房邊,看到負責換垃圾袋的大叔把垃圾袋從桶子裡拿出來,對著空的垃圾桶大嘆了一口氣,他好奇的看過去,傾斜的垃圾桶裡積了一角顏色混濁的液體。從那次之後,為了不再造成清潔哥姐的困擾,她要求自己讓垃圾桶滴水不沾。

那一刻,我才知道P和我是多麼不同。一直以來我所追求的體貼,都專注在與我互利共生的同事、客人身上,看似體貼,說穿了更像以自我中心為出發點的錦上添花;而P在大部分人眼中的慢郎中和多此一舉,或許才是跳脫自我藩籬、綜觀全局的大器。回想起我每次洋洋得意生成的算計,原來我的心只容納得下一架飛機。

感激公司上千個同事、每天翻新的排列組合,讓我能遇見如P般善良的靈魂,再在每一次的相形見絀後,學習怎麼活得像個人。

小動物也有善良之分嗎


2018年2月9日 星期五

嶺南的沙漏:赤坎古鎮篇


離開廣東開平一個多月,好幾次打開電腦想把那幾天的見聞記錄成字,卻都無以為繼。

儘管已經不是青春無敵的憤世青年了,但在面對許多人事物時,心中仍會膝跳反應的閃過自視甚高的不齒,好在幾年的社會歷練下,我已學會把這樣自大的自卑藏在很後面(甚至偶爾轉過身來不齒自己的不齒),但在開平遊蕩的那幾天,我彷彿失去了評判世界的能力,關於平庸、善惡、虛華的一切形容詞被連根拔起,那地方像是一張吸乾了色調、只剩黑色線條支撐的蕭瑟風景畫。

開平市隸屬廣東省,是中國著名的僑鄉,從百餘年前開始,先民們為了生計渡海重洋,到美洲挖礦建鐵路、去南洋從商,攢了錢後,便回到家鄉蓋起一棟棟中西合璧的洋樓,形成獨樹一格的嶺南文化一支。

我們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清、民時期鄉里為了防禦盜匪而建的碉樓建築群,和洋樓沿江林立的赤坎古鎮。會選擇開平作為這次旅行的地點,純粹只是和R想找個地方相聚:不想待在香港,其他國家的機票臨時買也不便宜(再不結婚啊),在隨意翻看google地圖時,發現了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開平碉樓群,看在有UNESCO的保證下,不顧開平友人「那只是個鄉下交通也不便利,碉樓連我都沒去過」的勸阻,隨心前往了。

從香港九龍塘經由深圳口岸進入中國,再換小巴前往開平市區,在市區下榻一晚,隔天一早搭半個小時公車來到赤坎古鎮。我們是公車上提著菜籃的阿姨婆婆們中特異獨行的存在,一路上車沿著潭江支流一路往西,沿途風景是冬眠的田,和驚鴻一瞥的洋房和碉樓。「就是這裡了!」我吃下定心丸般抓緊背包肩帶,準備開始這段由UNESCO認證的旅行。

剛上線時,曾和H分享自己喜歡東南亞。 
「覺得在那裡,讓我感到活著很真實,物質與精緻的社會潛規則像能隨時掀開丟棄的保鮮膜,筆直的好、透徹的壞,人的輪廓更顯鮮明。」我陶醉的說。 
「會不會你只是享受著行走在他們之中的優越感?喜歡在那裡當先進人種的感覺。」H無心的提問,或許只是隨便拋出一個論點想接續話題。 
後來我不再和H分享東南亞的任何事(和任何心上尚未成熟完形的想法),而那句當下聽來膚淺至極的質疑,卻在每一次旅行時如同緊箍咒攀上我的心,提醒我遇見心醉的陌生時,優越感是該最先屏除的東西。

赤坎古鎮以中華東路、中華西路為中心,大路兩側是延綿的洋樓式騎樓,樓房古樸典雅,牆面蒼白斑駁,每根柱上爭奇鬥豔的楷書了每間店面的曾經輝煌:腸粉、飯店、客運賣票、書店、茶樓、西服,說曾經,是因為它們都死了。
















省政府在二零一七年年中時,對整個赤坎古鎮的商家、居民下了驅逐令。清空鎮上所有攤商居民、徵收所有洋樓,古鎮交由財團「經營」,古蹟重整、重新招商,打算將赤坎古鎮打造成國家級的旅遊度假區。





驅逐令在這個小鎮炸起不過半年,如今小鎮已乖順的像一隻畏縮的小狗,每間店舖都戴上名為物件徵收的項圈;曾伴隨風光歲月的傢俱和生財工具,留在屋內承接灰塵。打開大眾點評APP,萬利煲仔飯、大海牛雜、豆腐角小吃,所有對鎮上美食讚不絕口的評論,都停留在2017年七月。放眼望去,鎮上仍正常運作的,只剩一間過於明亮的通訊行、銀行,和沒走幾步就有一間的徵收辦公處。

我們住在鎮上邊陲一家明明已貼了封條、卻仍照常營業的客棧。小心翼翼詢問老闆娘政府准許她營業到什麼時候,老闆娘露出致歉般的笑容,「再幾個月吧」,她不太有把握的回答。

扯開封條繼續營業的碉民部落


我們白天騎單車到鎮外數公里之遙的碉樓景點參觀,傍晚回到鎮上覓食休息。晚上走在黑漆的死城尋覓人煙,除了穿越赤坎鎮往來開平市區的車外,路上一片死寂。「怕壞人躲進洋樓?方圓幾里都沒食物吃,流浪漢都不願來了!」是一位釘子戶阿姨對家園的自嘲。

白天還有日光遮掩荒涼,入夜的赤坎,悲哀的讓人絕望。站在沒了靈魂的百年洋樓旁,突然覺得人生在世,能被外界剝奪的東西實在太多:赤坎鎮民被政府財團剝奪家園、歷史被短視近利奪去身軀(建築古蹟)、勞工被資方奪去健康、年輕人被無知剝奪青春、老年人被病痛剝奪晚年。在科技先進到剽竊腦內思想之前,能匹配得上「永恆」的,只有那些偶爾經由文字、聲音、圖像乍現的無形之美了吧。

在小貓爪中流逝的歷史風情
夜裡循著光,我們找到了一間一息尚存的糖水店。糖水店店面窄小,連座位都是克難在店門口放兩張課桌椅撐著,老闆娘是位豪氣的大媽,劈頭就和我們抱怨地方政府的惡行和無情,說因為她死不肯把產權讓給政府,自己住在這裡有憑有據,告到法院政府也拿他沒辦法。只是政府跟他來硬的,在通往她店的路上設了柵欄,時開時關,客人已比半年前少了大半。大媽批評時政的聲音在黑夜裡顯得囂張,本擔心的想問他要不要小點聲,卻意識到在如今這田地下,再怎麼負隅頑抗,也只是他們政府眼中一隻調皮的小貓吧。

回到臺灣後,我中毒的不斷在google、youtube裡尋找搬遷命令前赤坎古鎮的模樣,惡補那些無法在當地領略的小鎮意象,那些關於司徒家族與關氏家族的故事、紅極一時的古鎮風光,和再也無法重現的庶民日常。

一個多月過去,我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夭折的小鎮。我想起站在民宿三樓窗邊,對面無人民宅陽台上的仙人掌盆栽、想起古鎮兩公里外「安置」鎮民的組合屋、想起摻滿釘子的那碗糖水、想起其他世界角落我還來不及認識,就要死亡的他、他和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