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0月30日 星期六

小山莊與罰寫本

小山莊有雙明亮慧黠的眼睛。我很喜歡他的字,那不是書法寫得好,所以硬筆字連帶受惠的瀟灑字體,也不是典型小學生細心雕刻的乖乖牌筆跡。小山莊的字有點方、有點圓,又有點不羈,是種超然的大器。

可惜小山莊不愛當乖乖牌,不論是上課、下課或是課後班,都常做出讓人們皺眉的事情:和同學拳打腳踢、敲打文具找樂子、上課聊天睡覺。我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是先深吸一口氣,再打開小山莊的聯絡簿,看看課輔班老師又紀錄了小山莊昨天傍晚,做了什麼事情。


是可忍孰不可忍,我於是很沒創意的和他約定,只要聯絡簿上出現課後班的罪狀,就要罰寫一課國語課文,並在放學前繳齊。在罰寫的威脅下,小山莊第一天很乖,但第二天就開始故態復萌,也開啟了他日復一日的罰寫人生。但愛玩的小山莊,怎麼能忍受下課時看身旁同學嘻笑遊樂、自己龜縮在位置上寫字呢?所以往往離放學只剩一節下課了,罰寫卻還寫不到幾個字。有天為師的我忍無可忍,終於強硬的要小山莊放學後留在教室罰寫,寫完才能去課後班吵同學。


放學後獨自留在教室辦公的寧靜,是不可多得的珍藏。我喜歡辦公桌在教室最後面的這個設定。在教室被孩子一天的喜怒哀樂轟炸過後,坐在桌前望著煙硝漸落的二十七張桌子,有種終在漫長征戰中活下來的快意。我會用音響讓音樂環繞整個教室(大多是流行歌),邊處理還沒改完的作業、尚未歸檔的資料,享受沙場中短暫的安寧。


而自從頒布放學留下來之術後,休兵的戰場上多了個鼻息尚存的小兵,沒有了同黨,小兵坐在位置上抄罰寫的背影更顯孤單。我偶爾會隔空和小山莊開啟話題,聊起那些白天上課時不好問出的感受,例如「用美工刀割課本有什麼好玩呀」、「你明知道小老虎脾氣不好,幹嘛還鬧他」或是「每天被寫聯絡簿,爸爸媽媽有沒有罵你」。小山莊會用中二生「ㄚ我就是這樣囉有什麼辦法」的皮皮態度四兩撥千斤。


有天時間晚了,小山莊罰寫寫完時課輔班早也放學,看著窗外天色已黑,我決定陪小山莊走回家,也順便在路上和他多聊幾句。傍晚的永和車潮如流,我們勉強沿著路邊並肩,問起放學回家都在做什麼,小山莊說最近在看哈利波特,看到第四集了。我內心訝異平常對國語課文意興闌珊的他,竟自願捧起字密密麻麻的書看。他說一開始是玩哈利波特手機遊戲,玩一玩發現如果把小說讀完,遊戲說不定會打得更順。


這天天氣正好轉涼,濕涼的空氣成為介質,讓我得以看見教室之外的小山莊,那是與調皮搗蛋、屌兒啷噹截然不同的樣貌。小山莊住在樂華夜市裡的一條窄巷,我想像每個早晨七點,一個小男孩揹著書包獨自走過清冷的街道,感謝老天爺讓過去五年平安度過,希望第六年依然如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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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進小學兩個月了,孩子依然是孩子,變的是算計人生下一步的三心二意。接下來會如何,我和讀到這裡的你一樣渴望知道哪。



傍晚四點五十五分的時候,太陽照在黑板上,報紙上的字會發光



2021年10月6日 星期三

小肉粽與母愛

星期三中午放學,把小孩都趕出教室後,我提著便當盒,悠閒的走去學校對面的燒臘店包便當。

正要過馬路時,看到班上的小肉粽一個人站在斑馬線邊,望著眼前一輛接著一輛的右轉車,表情猶豫。我從後頭一把拽起他的手臂,示意他跟我一起過馬路。小肉粽仰起頭,驚喜的看著我問:「老師你怎麼在這裡?!」,眼見綠燈剩下十秒,我邊走邊分神回道,「去買午餐呀!」。小肉粽細細的眼睛在黝黑的臉龐裡,亮出兩道新月。

過街後,我們在下個路口分頭,他要在公車站牌下等媽媽。小肉粽站在路邊,左手袋子歡愉的晃呀晃,右手舉得高高,用力向我揮手說再見。

有種感覺無法描述,暫且把它稱為母愛。在這短短一個月多中,偶些時候,會感受到自己眼匡灑滿溫柔。是無意間在陽台洗手時,看到遠方操場上體育課的他們,盡力跑步的時候;是講解拍畢業照注意事項時,小玉米問我「老師你的照片也會在畢業紀念冊裡嗎?我怕我會忘記你」;是看到小芝麻被我責備後,獨自趴在座位的背影;是讀到小羽毛在作文裡寫「大家都覺得我們班很糟糕,但那是他們沒看到我們的優點」的時候。

這種感覺很新鮮,它參雜了在醫院和飛機上,遇見他人軟弱時內心漾起的惻隱,但眼神卻能輕巧地不帶感傷。像是看到《我們的地方》歌詞裡點出『見一面少一面是時間的真理』這絕望的事實,心卻感到安詳。

這個班真的不太乖,那些讓我母愛氾濫的小孩,更多時候是讓心中的髒話及白眼氾濫(例如小肉粽曾讓同學右臉縫二十一針)。所以我更加猜想,就是母愛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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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問我,如果當初滑航沒有合約的束縛,會不會它也只會是我短暫的停留?這個問題沒人可以回答,但我確實沈迷所有看得到盡頭的事物,例如生命嗎?








2021年10月2日 星期六

親愛的W

那天午休,哄(罵)小孩回座位入睡,我剛一屁股攤進教室後方的辦公桌,拿起手機,收到了你傳來的日記截圖,是關於媽媽過世時你的自語。我望向眼前這群十二歲孩子,想像當年還未明事理的妳,妳曾說童年時常常三餐都吃泡麵。想像如果我能早二十年認識你。

現在回想起來,覺得我們的相識,是老天最溫柔和耐心的安排。那時的我們,是共租一處家庭式公寓的室友,除了我倆之外,還有一對情侶和一位姊姊。五個女生同住一個屋簷下,忙於各自的工作與生活,除了偶爾在廚房或客廳遇見時的寒暄外,對彼此是不熟稔甚至陌生的。與妳當了近四年的室友,應該是第二年才開始慢慢有交集。你會欣然試吃我煮的所有東西,而且不管它們是多麽色香味不具全,你仍會在完食時,不吝給我一個滿足的笑容,還有浮誇的讚美。初識時,覺得妳是一顆溫暖和煦的小太陽,儘管工作性質讓你日夜顛倒、睡眠作息辛苦,但每次在飯廳相聚時,妳總是開朗的和我分享一切:計劃下次長假想去哪裡玩,最近看了哪本好書,工作中又遇到哪些奇葩的奧客。就連聊到解不開千千結的家庭故事,妳明亮的語調總讓我誤以為灰暗的一切都已過去,你終究有自癒自己的能力。

我偶爾會懷念起那些比鄰而居的日子。期待睡到日上三竿的妳「喀!」一聲打開房門的聲音,我會故作悠哉的晃到房門口,問你睡醒了呀,等下要煮馬鈴薯燉肉,要不要一起吃飯?我喜歡有個秋天週末早晨,我從菜市場帶回一束紫色滿天星,睡眼惺忪的妳看得開懷,顧不得自己還穿著睡衣,讓我拍了一張照。有次妳心情低落,我們在社區樓下KTV唱得痛快,唱到《好朋友應該做的芭樂事》時妳忍不住大哭了,當下我心裡很驚慌,但卻又很開心能為你做些芭樂事。

搬離南崁後的隔年冬天,我去你新買的小套房作客,晚餐餐桌上是熟悉不過的馬鈴薯燉肉。南崁的冬天一樣濕冷,還帶有點國光客運裡散不去的霉味。你故作神秘的從冰箱裡拿出一罐黃金泡菜,你說這是我當年最最喜歡的小菜。

護理系畢業前的那個冬天,我們騎單車從南崁去虎頭山公園爬山。一路上河堤風光明媚,妳說起最近煩心的彰化家裡的老問題,深冬清朗的風冷靜了你的焦慮,卻無法吹散盤根錯節數十年的怨懟與不甘心。

「幸運的人,用童年治癒一生;不幸的人,用一生來治癒童年。我們都看過《被討厭的勇氣》,明白阿德勒不希望人們用過去事件,作為此刻深陷某個問題的藉口,但我並不覺得一手按著童年傷疤,另一手努力往前爬的我們,錯在哪裡。

親愛的W呀,我反覆看著你的日記,知道妳正經歷著一件需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釋懷,甚至可能怎樣都無法釋懷的事情。我不擅長安慰別人,甚至也還不太會安慰自己,但我想用這篇小小的文,記下我眼中的妳和我們,告訴你這些年來你已經很努力也很棒了,無論對工作、生活、朋友、原生家庭或是自己。

我沒有辦法代替誰給你道歉、彌補、說愛,但下次見面時,我會緊緊抱著你很久很久,久到讓你不會忘記妳一直一直以來,都是被深深愛著的。

想送你一首歌,新青年理髮廳的《魚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