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2月4日 星期六

燭光與小梧桐

小梧桐是這學期才轉來我們學校的。翻開他過往的輔導紀錄,除了偶爾和同學的嬉鬧,並沒有什麼非要轉學的端倪。相處久些,小梧桐有次淡淡的和我說,因為現在這個學區能分配到的國中升學率比較好,「爺爺希望我讀台大當醫生」,所以爸媽才讓他轉來。

小梧桐確實聰明,不僅成績好,他還會畫畫、參加直笛隊、管弦樂團、羽球隊,每個週末我指定的三百字週記,他都會用一首自創的七言律詩佐以插圖,四兩撥千斤。班上同學的語文程度普遍吃力,他是少數聽得進我的說理與建議的,還會在週記本上分享自己的見解。

小學老師的生活很容易變得狹窄,工作時間95%都在和小孩相處溝通,和同事間若非特地串門子,可能一天都不會和成人說到話一句(和家長的你來我往暫不列入)。在這樣的工作環境裡,小梧桐的存在對我來說,是讀者文摘上的笑話般,恰到好處的會心一笑。

那天早上第二節,是留在原班教室上的自然課,我一邊坐在教室最後面改作業,一邊留心二十七個小鬼頭誰在底下搞鬼。有別以往的認真抄筆記,小梧桐把口罩拉到眼睛上,大剌剌趴在桌上睡著。自然課下課,我把他叫來跟前,劈頭使用了小學老師裝兇質問之術。但發現他沒有平常做錯事的無所適從,反而一張臉木然著,直愣愣且無語。於是我和緩了語氣,問道,

「昨天幾點睡?」

「兩點。」

「在忙什麼弄那麼晚?」

「表現不好被媽媽罵。」

「為什麼被罵?

「考試成績不好。」

恰巧我手邊正在檢查家長簽好名的數學考卷,隨手拿起他的,是一張錯了四題填充題的八十八分考卷。

「媽媽覺得你這張考卷的表現哪裡不好呢?」

「不只這張,上一張扇形面積的也是。」只見小梧桐眼匡漸濕,接著男兒淚直落,五官糾結。眼看班上同學目光開始聚集,也正好打鐘上課了,我便幫他和科任老師請了假,捏疊衛生紙,帶他到外面冷靜一下。

我們坐在操場旁的石椅上曬太陽,我問起以前的學校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。小梧桐說,以前的學校考的都是課本上的東西,但這裡期中考的國語好不一樣,好多生字和閱讀測驗,考一百分變得很難。以前媽媽不曾因為成績罵過他。

冬天的太陽很溫暖,小梧桐的眼睛因為哭也因為刺眼,腫得睜不太開。我和他說,爸爸媽媽的責備固然有他們的道理,但是從老師的角度看,你是一直在進步的。小學最後一年才轉學,要適應同學、新學校本來就不容易,這樣已經很棒了。

再聊成績沒意思,我和他提起自己學藝不精的大提琴,問他當初為什麼選擇學中提琴而非其他樂器;也趁機誇獎他中午都吃兩碗飯很棒,但他說之前的學校有中央廚房,這裡的午餐跟那裡根本不能比。東說西聊了十分鐘,看他情緒恢復許多,便帶著他回教室。

下午改作業時,打開小梧桐的數學習作,發現內頁皺巴巴的,像一團被揉爛又攤開的舊報紙,上面的字跡凌亂潦草,像在逃難。我深吸一口氣,下意識想用手把它撫平,發現我想安撫的,也是孩提時膽戰心驚的自己。

-

國小老師職齡零歲三個月,星期一開始期待星期五,才第一節課就想放學,是我無時無刻輪迴的無趣心境。大多時候覺得這份工作吃力不討好,包山包海、二十四小時為家長待命,夾攻於家長、孩子、科任老師與學校行政之間,「想多做些什麼」,很容易變成自己活該找罪受。

但偶有一些時刻,讓人覺得那些狗屁倒灶就只是狗屁倒灶,所有的皺眉與不耐,都是為了點亮燭光的耐心鋪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