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2月6日 星期一

北大武Day3:大武山美麗的媽媽


第三天的行程很單純:睡飽了吃早餐,悠哉下山吃萬巒豬腳當午餐。

第二夜選擇清晨一點出發的山友少,睡眠品質明顯level up。但不幸的我仍沒逃過半夜被吵醒的定律。十二點多睜開眼,發現身旁的R也亮著無奈的眼睛。我們用LINE做了一些討論,腦中閃過一些荒唐的決定。例如馬上起床去8K看日出,或是先下山踢一小時柏油路,去登山故事館洗澡等等。後來我們決定五點吃完早餐,就去洗多麗看日出(的光)。


離日出還有四十分鐘,喜多麗斷崖上只有我和R,跟一個在崖邊休息的單攻小哥,我們三個都沒有說話,各自感受白晝的序曲。清晨的喜多麗很安靜,卻有種蓄勢待發的靈動之氣。山峰上有一團雲霧與山僵持不下,雲霧想吞噬峰頂,但十幾分鐘過去,卻仍停留在同個地方。日出將近,單攻的山友紛紛抵達,夜宿檜谷的也準備下山去,喜多麗漸漸回到昨天看日落時的喧騰與人氣。

早晨的步道很熱鬧,回程的路上遇到不少往上的山友。我喜歡第三天的心境,像是國高中考完段考的下午,心裡漫著完成一件大事的成就感,飄飄然。隨著海拔慢慢平緩,氣溫也漸漸回到平易近人的溫暖。天氣清朗,在幾個有展望的點,都能清楚回望正被陽光、雲霧輕撫的山峰。謝謝大武山美麗的媽媽,讓我們平安的探訪妳、認識妳,也感謝妳包容我們用各自迥異的眼睛和意念,記憶與理解妳。


回家的路上,重複播放巴奈版本的《大武山美麗的媽媽》,每聽到「有一天我一定回去為了山谷裡的大合唱」都會被觸動,尤其是那兩個字,「回去」。去年十一月站在一群泰雅族人之中時,很難不忽略自己對於族群意識的自卑與疏離,覺得沒有地方可以讓我「回去」。去年聖誕時,我和R一起寫了張卡片,要給在泰雅文學營裡認識的Ataw長老,而R卡片裡的一段話,安撫了我的急躁。他說,

....我和巡是營隊裡少數的Mukan(漢人),因為此行邂逅了長老、一群努力尋根的Tayal(泰雅族人),而開始更認真思索家園和認同的意義。我們住在臺中大甲溪的尾巴,海風很大,空氣有時候鹹鹹的,而我開始會想,沿著溪流上溯,終究會踏入那片屬於Tayal的山林。其實我們也是共享著Llyung(河流)的生命共同體,需要更深的理解與善待。

 

而大武山美麗的媽媽,雖然直觀來說我不是妳的親生女兒,但這三天在你溫柔的羊水中,我活得幸福且快樂。有一天我一定回去,帶著聽過更多你的故事的耳朵,看過更多妳的現在的眼睛,和一顆更自在的腦袋與心。

離開舊登山口往下走之際,一隻林鵰劃過天際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 

 

北大武Day1:金色斑蝶

2020年夏天,在台東往枋寮的藍皮火車上,大概是太麻里到大武之間,下定決心要爬北大武山。那天天氣陰雨,我們搭乘的這班火車恰好停電,過隧道時車廂黑漆,讓人有些不安。鐵軌的空隆聲急促且規律,我在心中默默倒數,希望明亮能在數字用盡前抵達。突然間,車廂像是外包裝被層層拆開的禮物,光一層一層湧現。當雙眼再次被光明簇擁,我看見氤氳霧氣裡的北大武,被車窗框成一幅風景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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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四點四十從梧棲的被窩中鑽出,早上的行程包括製作午餐飯糰(毛豆海苔和玉米火腿口味,事後品嚐覺得味道還不賴)、處理貓務(飼料與水的配給),以及離開現代生活的最後一次梳洗。

清晨六點踏出家門,驅車台中高鐵。我們預計早上九點於左營高鐵會合,一起搭接駁車前往北大武山新登山口。這是我第一次造訪南國的山域,別說百岳了,我連曾文溪以南的一座郊山都沒爬過。陌生感的新鮮加上再嚐百岳的欣喜,車程中我心猶如孩子般興奮。

十一點十七分,在新登山口前上完廁所,做了最後整頓,起登。天氣比預期暖得多,走不到一個小時大家耐不住飢,提前在一個平坦處午餐,也在此進行了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紹環節。大家都不是話多的人,我享受被句點或看人們安靜無語的時候。例如L自我介紹時簡潔的說,「我是會計。」或我問Y「C高中時是怎樣的人呢?」,Y的一句「我覺得跟現在一樣。」在山裡相處,少了城市喧囂的干擾,與人之間不用太多誇飾或加料,人的特質本身就足以煮出一碗暖和的好湯。

吃飽喝足繼續上路,從舊登山口往檜谷山莊共4.3K,都還算平易親人的上升。過了下午兩點,天氣開始轉涼。山嵐漸顯,山徑兩側的樹林、植被不是特別華麗,但很美,帶點棕黃色調。四點多抵達山莊,和莊主、協作報到後,協作小戴老謀深算的說今天有夕陽美景的機會很大。於是我們放好裝備,原路折回喜多麗斷崖,期待一賭讓人們趨之若鶩的雲海夕陽,究竟是什麼模樣。

抵達喜多麗斷崖,小小平台已經駐足不少山友。此時北大武山峰前的雲霧漸漸散開,嶙峋的山壁雄偉挺立;西部都市的方向已有一層層雲霧駐足,雖然看不見遠方萬家燈火,但有預感等等這裡會出現一些很厲害的景象。

我已經忘記一切發生的先後順序了。只記得山峰突然變得金黃,整個平台的空氣像灑了金粉,金色的光無所遁形。我們彷彿置身遷徙季節的蝴蝶谷,金色斑蝶停在R的臉頰,躲在C的薑黃色毛帽,降落在L的紅色外套上。我止不住的想用手機拍下這種金黃,渴望擁有的同時,倏忽想起,童年在八卦山上嬉戲奔跑,黃昏時媽媽站在遠方揮手大喊回家了,背景也是這個陽光。

再一會兒,太陽下降到雲海,我們七人或坐或站或照,期待每個下一秒。

下山後,看到E傳來一則臉書文章,文章內容剛好分析了我們待在山上的這天,北大武的雲海是多麽飽滿而全面。我想起在這次三天兩夜成行之前,我們已嘗試抽了三次籤,但都未果,當時總有些灰心,覺得自己運氣真不好。直到旅行完成踢回平地、坐上高鐵回到家,想起那些美到不真實的景色,可愛溫柔的人們,還有每個踏實的吐納,才不得不承服於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」這句俗話。

R應該會覺得這張長得很像自己爸爸,我覺得不錯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牛咪攝影作品)

(牛咪攝影作品)

山峰與月每天都能看夕陽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謝謝你們的好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兩位其實婚紗照可以來這裡拍(楊承運攝影作品)

楊攝影師值得一張獨照





2023年2月5日 星期日

北大武Day2:Thank You

前一晚的睡眠我打79分。檜谷山莊床鋪空間寬敞,床位上頭還有能堆疊雜物的置物空間。床鋪單純只要擺睡袋和枕頭,理當是舒服多。但或許因為天氣不如預期乾冷,我能清楚感受睡袋裡身體與沙和汗漬共存的扭捏,這種心靈上的異物感讓人不安。傍晚七點半入睡後,輾轉清醒了兩、三次。途中每次拿起手機,都苦惱時間怎麼凝固如膠,流動得消極。清晨四點終於放棄抵抗,加入山友們窸窸窣窣紅光罩頂的行列,氣急敗壞地展開這天。  

六點整從檜谷山莊出發,目標北大武山三角點。前半小時天未亮透,行進間四處是迷濛的黑。儘管夜爬已然是我稀疏百岳經驗裡的標配,但視覺掩蓋的不平衡,讓我有種在跑步機上慢跑的無知。人是視覺的動物,我們所見的影像,主宰了大部分的選擇意向與觀念組成。夜爬時,其他的感官瓜分了大部分視覺的感知分配。我小小的腦袋一時無法消化太多新鮮資訊,於是雙腿欣然接受了這臨時大總統的職位,而我還看不太習慣他的粗魯和硬幹。  

天漸亮,但我是看到前面隊友關頭燈後,才發現天光已亮到不需要人工照明了。這樣的時間差很神奇,彷彿在光暗接替之時,有多少光亮和黑暗,都是眼睛自身的選擇。上稜線之前的路平易近人,沿途樹、光與雲相襯的景色大器而優美。上陵線後更是不得了,北大武山是臺灣最南的一座百岳,當面向南,東西兩側綿延雲海的盡頭,就是水藍色的海天一線。「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」,獅子王如果爬到這裡,可能會這麼說。那在好久好久以前,當排灣族和魯凱族人站上稜線眺望時,心中浮起的是偉大還是謙卑呢?  

這座島真美

沿途的臺灣鐵杉每一棵都如此獨特。我喜歡他們以山壁為家,再傲骨的向天空崢嶸的模樣。北大武的海拔3092公尺,林相在外行人如我的眼裡,不同雪山、玉山般傲寒孤冷。雖然沒有一種植物我叫得出名字,但每一株的氣質都熱切友好。當然,這或許也只是我把對島國南部印象,投射到植物身上罷。  

走在北大武步道時,會不自覺想起其他山徑。北大武頂峰的高風亮節,讓我想起香港大嶼山靜靜仰躺在喧囂的機場邊;當在藍天白雲下沿著稜線攀登,腦中閃過的是合歡西的某個假山頭下,有片清朗親切的草原。這樣的聯想我不承認是分心,更像是習得新事物後,對舊經驗的溫故知新。兒時的假日,全家常去彰化八卦山一帶的步道散步,稚嫩的眼睛覺得山景就是藍藍的天、綠綠的草和樹,再配上石子或水泥路,沒了。年歲漸長,當腳下踏過的步道一條又一條,才漸漸領略到,沒有一種山路是一模一樣的。如果變老,意味著眼光如同細胞有絲分裂,越看越細、越活越深,那我喜歡。 

R與樹(楊承運作品)

十一點多登頂,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,我們隨性而坐的吃起午餐麵包,分享零食小點。和我們同時間登頂的是四位哥哥姊姊,他們其中有人是首座百岳,還用心的做了攻頂紀念牌帶上來,金色的牌子上刻了山名、姓名還有登頂日期,煞有其事。  

哥哥姊姊離開三角點後,小小頂點就我們七人。我站在最高的一塊石頭上,東西南北四方望去,都是連綿無盡的雪白。L問我還記不記得《苦雨之地》裡,主角也曾站在北大武眺望雲海,說看著看著會想墜入雲裡。我不好意思的和L坦白我已經忘記這段了(不好意思的點在於,我把此次團隊群組命名為:『行前準備是讀苦雨之地』,自己卻沒重讀。)但我完全能理解L的聯想,站在一片雲海前,這是何其陌生的視覺經驗。滿足、開心、欣喜、快樂、寧靜,好似沒有一種能與此刻的心境配對。後來我的腦中響起了雷光夏的《Thank You》,於是我和R站在雲海中央,用最小的音量播出這首歌,放在兩人耳間分享。間奏裡的小號和風聲很搭,山風颯颯,甚至和海風有點像,我問R這究竟是山的聲音,還是從海邊綿延過來的海風?R沒有回答。後來R問我,你知道在布農族的故事裡,火和海是兄弟嗎。  


我們在聽歌(楊承運作品)

我很喜歡這三天一起爬山的大家。這次是C和我分頭揪的人,大家都有多多或少少的百岳經驗,也都不是那種擅長呼朋引伴、熱絡氣氛的high咖。我們彼此的個性並不相像(雖然我當初很粗略的用『你把L想像成更安靜的我就可以了』向C如是描述L),但彼此都在不同的性格中,散發了鵝黃色的溫暖燭光。聽到陌生山友水帶不夠,二話不說主動給水的Z;默默用單眼捕捉彼此相處瞬間的Y,發現我不喜歡拍照,特地跟我說如果覺得自己的照片不好看,他就不會放。還有擔心新手大哥水不夠喝,待在水源處等大哥們返程幫他們濾水的C;以及在對其他成員一無所知前,就欣然答應一起同行的L和K。

與大家分別,回到各自的常軌後,每每想起這三天共處的點滴,都是對人與人之間的深刻體會。大學入學時,和穿著深紫色外套、粉紅內裡的C靠近並成為朋友,臉書興起和C的高中同學Y互加好友;過了幾年後認識R,再在雪山與L啃下一顆化解尷尬的芭樂。原來每一段與人的相處,都是一顆微小的水滴,只要我們循著同樣溫柔的風生活,有一天終會凝聚在一起,雲在兩千米。

可愛的小水滴之一(楊承運作品)
可愛小水滴之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