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2月13日 星期四

破皮

宿舍一樓掛著大大的交流白板,是住宿生寫下生活碎念的地方。有呼籲大家在樓梯間講電話時小點聲,或是尋找一件在曬衣場丟失的裙子。而我總會在白板角落偷偷畫下一隻貓,儘管常常被認作小豬。

晚上經過白板,看到一段留言,留言者希望大家在浴室洗手台漱口時,身子能往前彎一些,讓吐出的漱口水不會噴到身旁的人。平常對白板上那些「上完廁所記得沖水」、「在廚房煮完菜垃圾要帶走啊」這類生活訓斥已見怪不怪,看到這則留言卻格外激動,「這不是我入住第一天晚上就在心底吶喊的事嗎!」,是種他鄉遇故知的動容。

和舊識聊天時,總會在語句裡輕描淡寫對某些事物的想念。我用在太安靜的廁所如廁時,那股控制括約肌縮放的節制,依序釋放眷戀,輕輕的、少少的,就怕自己聽見。我想念那條朝氣道早問好的走廊、想念為了展現親切而上揚的嘴角和頷首、想念每個當下我認為是小題大作、事後回想卻又有幾分道理的貼心(首次感到這樣的後知後覺,是在330看到4L幫離開座位的G2按住椅子讓椅子不會彈回去,等G2回來可以方便一屁股坐下的時候)。

被擠壓在高空中小小廚房的人們啊,或被逼迫或自願,把身上的稜角摩得溫順光滑些,為了讓彼此在這狹小的空間活得舒適一點點,頭挨著腳、腳挨著身。

第一次體悟廚房外世界之粗糙的(不是貶義,純粹相對),是九月初入宿那天,借出一條手機充電器,給忘記從家裡帶來的小妹妹室友。宿舍離台北車站商圈步行十分鐘,想說她隔天去旁邊買一條線後,充電器就會回來了。怎知時間一個禮拜、兩個禮拜過去,期間我甚至開始責怪自己的記性,是不是小妹妹根本已經原物交還,是我不長記性忘記(後來趁他不在、小偷似的站在他書桌前研究,才確認充電器還安好的收在他的櫃子邊)。直到中秋連假結束的早上,我看到充電器終於擺回我書桌中央,白色的線俏皮的兜圈。翻箱倒櫃回想,啊,我十八歲時也如是嗎?

記得剛和R在一起時,常常因為他的舉止沒有符合飛機上的細膩標準而皺眉,偶弄得不歡而散。例如坐計程車時給司機模稜兩可的指示、走在路上撞到旁人卻不自覺,或是點菜時耽誤服務生太久。現在回想起來,當時我應該也正努力和細膩磨合著吧,便不自覺的把別人眼中笨拙的自己,反射到無辜的R身上了。說不上來為什麼,現在和R相處時,那股煩躁再也沒出現。這是得道,還是被細膩束縛住了呢?

願做一個以細膩耕耘書海的農夫,被草割了不喊痛、陽光曬得不怕流淚,直到雙手長滿厚實溫暖的繭。


期中考結束的週末,第一次爬象山。












2018年11月18日 星期日

2018.11.18

/第一次期中考在一陣措手不及下結束了。明明從開學第一天到考試前,每天都去圖書館報到,卻仍沒能把考試範圍複習完。啊,重演了國高中考理科時瀟灑猜題的漫不經心,但這一次我的角色,是孜孜矻矻的乖學生啊。

/考完試的週末回家抱貓,覺得牛咪老了,雖也說不上來有什麼不對,摸著他柔細依舊的毛,卻仍是感覺他老了。當下任性的想,這輩子再也不要養動物了,都會離別的!但也知道這只是一時氣話。

/晚上從台北車站走回學校,剛好凱道上辦著音樂會,和好多拿著彩虹旗的男男、女女擦肩,想起好些年以前,我還熱衷凱道上進行的一切,也在林森南路上睡了好幾夜。每次走過立法院周圍,都會想起那幾個日日夜夜。我知道自己依然是那年的自己。看著紀錄片上陳為廷稚氣的臉,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。

/看了55金馬,動容。電影真是人類瑰寶般的發明。看著好幾段得獎感言,都感動的紅了眼睛,那些人臉上的表情,終於都不是演戲。

/回台北,不小心坐到一班途經南崁三重再抵台北的客運,有一位拉著軟包和我一同在台中上車的同事,看著她,第一個想法是我多麽自由。(沒有冒犯之意)

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

2018.8.16

來到了只剩下「我有看過自己小時候在小火車上的照片」的阿里山。原來過去二十多年,都是漂浮在森林間的霧氣,摸不到留不住,但無時無刻都明白它存在著(或像是雨後陽光出一點臉,木棧道上憑空升起的水氣一般)。

在阿里山服務站外,遇見一隻三花貓。叫聲有點沙啞、右腿斷了一些、左手凸了一塊,走起路來有些侷促慌張,但不怕人,躺在我的腳上瞇了好一陣,還以為裝傘的塑膠套是食物的聲音。

貓貓的毛很軟順,身體暖暖肥肥,除了外貌不太美麗之外,應該很健康。在路上遇到貓,被嚇走是正常,能摸到算幸運,像他一樣又撒嬌又呼嚕,彷彿宇宙出現生命般難得。

喜歡眼前一片綠的時候,雖然可能那些綠草皮都是檜木的墓地。

人類太吵了,發明各種能發出聲音的事物,就為了讓別人不忘記他們存在著、存在過。若植物的花香、葉綠都是為了生存,那為什麼人類的生存在我眼裡總是庸俗又喧嘩呢?

森林園區內的旅館仍是記憶中的俗氣,如果我以後開旅店,房間就是不會放電視。

還記得高三有天星期五請了假,和爸媽去了一趟杉林溪,我應該永遠忘不了走在山林間,書包裡的數字和成績瞬間飛散的釋然之心。雖然人們說山林也是會生氣的,但應該不是不講義氣的吧,這讓人安心。

2018.8.16@阿里山


2018年10月12日 星期五

20181012

/那天晚上,一如往常站在宿舍陽台邊和R講電話。R問我,你最近都在聽什麼歌哪?問句從千餘公里外R的唇經由網路、再從耳機傳到紹興南街安靜的晚巷,意外發覺這句問候的深刻,更甚好想你、你好嗎和吃飽了沒。

/一直記得大學畢業時,被C教誨要多讀書的那天。那麼些年過去,書讀了多少、又還記得幾頁,想到這裡也只能訕然的笑了。很享受上課時被老師唬得一愣一愣的感覺,最痛但也最快樂的,是下課坐在圖書館一人座小小方方自習桌前,攤開講義打開錄音檔,要跳下去嗎這海那麼深但終究得跳下去吧跳吧跳吧,那掙扎得痛苦的瞬間。

/一再發現自己是多麽細膩敏感多愁啊,之於這單純的校園。甚至開始揣想,是不是那個讓人偶冒冷汗無所適從的窄小廚房,才是最適合我的生存空間(這念頭冒出的三秒後立刻轉頭罵自己太傻)。

/最近在聽陳綺貞的偶然與巧合啦。

/貓貓

2018年9月30日 星期日

20180929

開學以來的第三個週末,天氣開始涼了。

事情大概真如欣蓉所言,學生生活就像一個飽滿的圈,站在外面看時覺得十萬八千里遠,但當硬著頭皮一腳踏進圓的邊緣,立刻能好整以暇的隨著它轉圈;當初忐忑著可能發生的生疏與不習慣,是一張站在跳繩隊伍外躊躇的臉。

告別了三年多的飛行生活,執勤裝備啊手冊手機軟體啊,都在離職生效那天毫不猶豫的繳了刪了,唯一捨不得拋下的,是不被星期束縛的生活方式。於是我不論今天星期幾、幾點有課,鬧鐘都準時設在早上七點。不想被七個一數,像一袋可以討價還價的橘子。

每天最期待的,是晚上從醫圖走回宿舍的時間。我揹著書包像個大學生,穿過兒童急診的走廊走出醫院,再經過急診室外的人行道,那條路旁總有人在角落獨自抽菸,然後是寧靜、綠樹成蔭的紅磚道。有時候我會抄上幾個單字意思意思的背,但更多時候就單純走路。

總想著我是多麽多麽僥倖的人,自以為存了些錢,就把自己安頓在這個小房間,世界如是運行,身邊的人持續長大、變老,我仿佛成了一首循環播放的背景音樂,讀書時候可以聽的那種。

有時候腦中會閃過從前的畫面:夜航蹲在777 4L coat room拿冰淇淋的樣子、打開髒車把茶杯塞進餐盤縫隙的時候、滑行時坐在三號門G2拿著圍裙往G3走的背影,下班時軟包拖過飛機和天橋高低差的瞬間,那些畫面是一根細細的針。

開始學泰文,老師是中文很好的泰國男生。那些去總區上泰文課的早晨,我一直想起飛機上的泰國姐姐,想起他們彎彎的阿拉伯數字,想起他們或青澀或豪爽的臉。到最後,外籍組員的生存學仍是我無法釋然的工作片面。

在圖書館點開宋冬野的安和橋,看著youtube下的留言,留下了淚。人們說著想北京、想家鄉;身為一個台灣人,我卻想起開平市鄉間亮晃晃的夕陽,碉樓像老奶奶嘴裡的最後一顆牙,靜靜矗立地平線。

2018年8月11日 星期六

Galley現形記

昨天晚上睡不著,在腦中點點名三年來遇見的不好的人,發現一隻手就能數完。紀錄之、警惕之,敬人者人恆敬之,在2018年或很久以後,都還是適用的吧。


/蘑菇人

「你剛剛被我罵那麼慘,現在還笑得出來喔。」

同事C走向正在走道邊與客人介紹免稅品的我,瞅了瞅我的名牌後,毫不留情當著客人的面說。

兩年後又在飛機上遇到C,隨著時間的幫忙,我已經是個對工作內容駕輕就熟的正常空服員了。像山羊站在峽谷邊一覽四周,C再也無法站在暗處丟石頭,才發現C工作懶散隨便、下降時坐在jump seat上吃便當、對客人沒什麼禮貌。頓時覺得兩年前的自己有點好笑,大概是玩馬力歐時,被蘑菇人殺死的荒唐吧。


/銳利的刀與沉默的劍

「你在看商業周刊阿,你剛剛打工時那麼笨,別看了啦一定看不懂。」

「你長得好奇怪,是不是有打肉毒?」

只有三個人的小廚房,H前後對我說了許多似教誨又似攻擊的言語,上面兩句是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置信的。後來聽聞H又和幾個同事發生過言語上的摩擦,更證實了比起我長得奇怪行為笨拙,她的教養和口德亦讓人堪憂。但在這些銳利的言語外,更讓我無法忘懷的,是坐在一旁的L的沉默。席間H曾說「你看人家L跟你差不多時間上線,她表現得多好。」,聽完這句話我看向L,那是一個乖巧的微笑頷首。

後來在一個短班遇見L,我能對他做的最大復仇,是在她遞東西給我時,我連謝謝都不說。看著臉書上她和我幾個共同朋友相聊甚歡,想著,她或許永遠也不會懂為什麼自己的「不做什麼」,在我眼中竟反射成如是邪惡吧。


/選我選我選我

去程航行間,經理收到來自外站的電報,說因為某些因素,回程的乘客數大減,經濟艙大概只有三成客人,好不輕鬆。

經理喜孜孜的走來廚房報告這個好消息,並開玩笑的說,乾脆我們來剪刀石頭布,贏的那一半人回程直接休息,留給輸的一半人打工。聽到用遊戲決定工作的我興奮極了,連忙拍拍手贊同,怎料經理臉色一變,瞅了我的名牌說,「那麼資淺就想投機取巧阿。」。

站在一旁的一位同事突然舉起雙手,語氣高昂的說,「經理,我自願打工!」


往後不論在哪裡工作,以上的故事一定會以各種形式上演著,但我仍願意相信這世界上好人永遠多過壞人,盡頭是亮的。

2018年8月6日 星期一

落地快樂

坐在330jump seat上,聽著飛機輪子放下的轟隆聲,才意識到一切真的都要結束了。

大概說過一百次討厭為特定的人事物貼標籤,一直提醒自己不管倒數第幾天上班,都要是始終如一的平常心(果真最後一趟登機,一位最後一刻上機的先生問我行李要放哪裡,我指著一個行李櫃空位、他回我「只動嘴巴你不會幫我放嗎」的時候,我仍微笑的飄走了,「是不是男人啊」這句,終究只是心中的退場配樂)。我以為自己也真的能平常心的收行李、平常心的在機場行進,但在離開證照查驗櫃檯、看到前方入境大廳的門時,情緒溢滿胸口,難以呼吸。

還好你們接住了我。

當聽到熟悉的聲音,情緒模糊了雙眼,我狼狽又挫敗的跑向那一小撮人,一把抱住站在最中間的念佳(儘管當下來不及看清楚他是誰),把剛剛一路上隨著時間倒數疊加的不捨,都任性的化成淚水與哭聲。

因為家裡並不過節、從小到大學校的活動或典禮家人也不會出席,或許這樣的習慣,淺移默化的識別了自己的無足輕重,也不敢對他人有太多寄望。長大後,這樣的個性曾被撼動過幾次,每一次的震撼除了受寵若驚,更是一次次的治癒。

這幾天都在趕工給同事們的感謝卡片,每每寫到最後,都不禁在句末捎下「能認識這樣好的你多麽難得」的感嘆,這都是三年前那個嚷著「我做到合約滿就要離開啊」的自大女孩,從沒料想過的幸運啊。

「學到很多東西」這句不知所以的大學報告金句,這幾天不時迴盪在心裡。謝謝這三年飛行生涯的一切,願我以後不論在地上爬、在海裡游,都不會忘記在天空學的怎麼當個人,還有美麗澄澈的你、你,和你。

door park, all checks completed!(雖然最後一趟打了G3)



2018年7月23日 星期一

20180722

鵝黃色
包了一袋花生給欣然接受與團客換兩次位置的台灣大叔,格子襯衫金邊眼鏡,說話聲音小小的。收到袋子的他有些驚訝與侷促,「真的可以嗎?」「嗯!因為覺得你人很好啊。」從原本自己的走道位被換到中間位子的他,淹沒在客滿的經濟艙間,我一眼望去,卻覺得他無比寬敞。

紫色
和同事分享了遇見的悲哀的人,突然又想去書店買假蟑螂,才知道我還沒有原諒。原諒、釋懷、報復、看淡、詛咒,都是和事發當天形同陌路的後話啊。

灰色
連四之三,而且都是飛時兩小時以下的倉促短班,覺得無聊。都要離職了,還會對上班感到無聊,卻又同時摻雜不捨的情緒,真是。


2018年7月21日 星期六

20180721

倒數第五個班,坐在七四四4R jump seat上,聽著起飛時老飛機特有的轟隆,突然覺得離職好像失戀。

離開學校後的歲月,像沒有小格子的便當盒,飯菜魚肉混在一起狼吞嚥下,再也沒有年級系所的方位和分類,一切人事物的發生都攪在一塊兒了;這樣的生活,是一首不重複但也不鮮明的歌,我迷惘時呢喃著、興致時哼著,說要曲終了,停在哪段卻都顯得倉促,儘管我早在三年前就知道會有今天。

我想起第一次踏上這架飛機時所遭遇的尷尬、在這兩間廚房裡曾遇見好的和不好的事情,還有幾個溫柔眼神。曾在幾次怨恨灰心時候,發狠決定離職前要在某些同事的信箱放隻假蟑螂,或是寫下一封曉以大義的信,一付「老娘要走了你就帶著你狹隘的心困在飛機上一輩子吧」邪惡孩子的復仇。但當真來到這個時節,才發現眼匡裡都是想感謝的、想祝福的臉,沒有時間恨。

來聽首歌吧,阿超的<長河>。

p.s.儘管是最後一個月了,上班前還是不免偶爾的懶。


2018年7月14日 星期六

巴蜀Day4:重慶之前

坐高鐵從成都到重慶,四百公里、兩個小時、票價四百多台幣,我抓著相機、手機在懷裡,沉沉的睡了。

聽聞太多在中國拿台胞證買車票的不便,特地前一天先去成都南站取票,搭車當天也保守的早半個小時到車站(後來發現車站大得嚇人,抓半個小時還太驚險)。現在回想起來,背著行李折騰在川流不息的車站月台,是最痛快的一瞬。

成都東站很大,幾十個月台同時運行,藍色螢幕上顯示每班車對應的地下月台,像登機口般煞有其事。人們或西裝筆挺或樸素俗氣,腳步或遠離或靠近家鄉,眼神多是匆忙。

\

我心醉每個能意識自己渺小的瞬間:站在車站中央化身一張車票的時候、用四十塊人民幣賤買一晚床位與安全的時候、在老舊住商混合大廈的非法民宿裡,想著要不要逃跑的時候,和站在方所(一間中國版的誠品)書架前,發現自己沒有一本書讀過的時候。

同時我也對自己以吸吮安逸的渺小為樂感到羞赧與抱歉,這也是走出網誌之後,就成為安靜的人的原因,怕被人們認出是一個得了便宜賣乖的人啊。不論如何訓練同理心、閱讀多少殘忍的事情,我依然是一個僥倖太多太多的有機體。我幸運,從讀書乃至求職,每個大考和面試多是無往不利;我自由,能躺在舒適的冷氣房、滑著兩萬台幣的手機,打發被暑氣膨漲的時間;我貪婪,網路上慘絕人寰的難民新聞,只是我練英聽背單字的學習工具。我站在一塊巧拼上嚷嚷自己無欲無求,脫掉衣服剪短了頭髮,那心臟腎臟肺眼睛耳朵腦子呢?哎呀,那個我也沒有辦法嘛,我吐舌苦笑著。看在一旁有些噁心。

\

和H從緬甸娘水回仰光的那趟夜車,在觀光客間搶手的舒適巴士都賣完了,於是我們搭上票價便宜實惠、車體也相對老舊的庶民客運回仰光。座位上沒有安全帶、行李堆放在安全門旁、十二小時的車程中,司機停下來修了幾次車;好幾次在山路間的轉彎,我下意識握住H的手,有點害怕。我抽離了肉體,漂浮在客運車窗外,笑看著膽小的自己。

\

幾年來,我在這條摔不死的鋼索上行走著,腳邊扣著一條隱形的、堅固的線,腳滑也狡猾。



老山城裡的貓貓












2018年7月1日 星期日

德國人詹

偶爾會想起在緬甸遇見的德國人詹。去年十二月和H去了緬甸,報名了一場兩天一夜的山間健行團,我們從格勞沿著山的稜線,步行到名叫茵萊湖的內陸湖。

當次健行團除了H和我兩個Chinese,再加上一個英國佬,其他八位團員都是兩兩成雙的德國情侶、夫妻。一團十一人加上一位英文口說比我們還輪轉的當地嚮導昂,那兩天大家共進三餐、一同擠在沒有電的山屋裡睡覺和不洗澡,學生時代的露營般。

雖然我們是整團裡唯一的亞洲面孔,但一路上能毫不顧忌用正常音量聊著或羞赧或放肆的大小事,也足夠過癮了。我們就像飛機上聚在一起講母語的日本姐姐(和台籍組員),在自己的小世界自給自足、好不快樂。

但每每十一個人圍坐在桌前吃飯時,我們仍逃不過英文口說與聽力的考驗。詹是一位三十出頭的數據分析師,他和女友艾咪半年前向公司辭了職,展開為期一年的亞洲巡迴之旅,泰國將是緬甸的下一站。詹氣質溫和、說話溫柔,怎麼都不像所謂領導者的特質,但卻體貼的在每個需要的時候,帶領每個人走進這個小小團隊。

飯桌前,他總帶頭營造說英文的氣氛。有一對德國老夫婦不諳英文,在我們或是英國佬說的字句超出老夫婦的理解時,詹都會不厭其煩的用德文翻譯;當他發現我們兩個亞洲人被落在話題外面,他也會話鋒一轉的問,「How about this in Taiwan?」(例如大家在比較不同歐洲國家的早餐飲食,詹問H台灣人早餐都吃什麼,H說吃漢堡,哈哈哈)

讀理科、生活在男人堆裡的H說,這群德國男人比起急著證明自己多有能耐、懂得多少,他們更樂於從別人身上探索自己不知道的事。那兩天除了吃飯、休息喝水之外,從早到晚就是不停的走路,有幾次詹特意走來我旁邊,問了好多台灣和中國的故事;詹和艾咪雖然是男女朋友,但他們整趟路程很少走在一起,除了累的時候會手牽手走在後頭。他們分頭和不同的人交流、聊天,天晴氣朗。(想起大多數和台灣男人對話的經驗,到最後都變成一個人無止盡的發表、另一個人無止盡的聽啊)。

後來,每當飛到整架飛機只有一個外籍組員的航班,我都會想起詹。然後,我試著當外籍組員也在場時,和其他台灣同事說英文;我在經理一句「日本/泰國/越南/姐姐中文OK齁?」就開始用中文簡報時,雞婆的在他們耳邊輕聲翻譯。「模仿他待人處事的方式,說不定也能真的變成他那樣了」是我的奢望。

掐指一算,他們最近應該也結束一年的旅行,回到德國了。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遇見詹?如果可以,想和他說聲謝謝哪。

曬辣椒

2018年6月26日 星期二

0626

一直沒有隱瞞合約到就要離職這件事,上班時也不介意以人生規劃為話題;想起當年準備轉學考試,也大剌剌的和同學表明「我晚上要去圖書館讀轉學考的東西呀」。對我來說,轉學、讀書都是自己的人生選擇題,不論最後成功與否、有沒有順利照著計畫走,其中的過程轉折都是紮實的思考軌跡,在不影響他人的前提下、不介意旁人的眼光前,昂首朝目標走去,是我嚮往的簡潔。

但當確定要回學校後,反而自己成了繼續前進的絆腳石。讓我卻步的,是不捨這份工作的美好,和踏入新領域未知的恐懼。

可能每個人對工作的感觸和適應方式不同,在飛行三年後,我為自己在二十幾歲時就遇到這份工作,感到不捨與惋惜(《相遇太早》音樂請下)。我想,這會是我一生中做過最快樂的工作:單純的工作內容、輪番換新的同事主管和顧客,和信手捻來的456789天連假。每天都是新的練習、每個航班都是嶄新的開始,只要顧好身體健康。一定要顧好身體健康。

地面訓練是在公司最不知所以然的一段時日,其中的煩躁就不贅述了。那三個月坐在教室裡聽到的背誦的,幾乎都在踏上飛機的那一刻拋回地面,但當時有位老師說的話,卻像耳環一樣一直扣在我耳朵上,「接下來的飛行日子裡,若你停止思考自己的人生,那此刻考上空服員的幸運,其實是你生命中最大的不幸」。果真開始飛之後,太容易就漂浮在安逸裡,一個不小心就成為被一張張班表牽著走的駝,你背著時間往前,但你獲得的,也只有消逝的時間(和越發資深的duty,好幾次讓人誤以為自己也跟著成長了)。

呀,這也是當初開始寫網誌的原因吧,既然要當駝,那也要是一隻知道自己在搬運些什麼的駝。

如今三年過去,東西就要搬完,沒有東西要搬了。

今年底二十八歲,關於年紀,除了是餐廳問卷的區間鑑別、履歷表上量化的數字、軀體老化的提醒外,還有什麼用嗎?還是只像是連續劇的集數一樣,標號只為方便辨識,數字越大不代表越精彩越有看頭,重要的在乎的,都是內容啊。

經過了這麽些事,我對未知仍是膽怯,害怕眼光、痛恨偏見。所以有時候我也討厭自己。







2018年6月19日 星期二

我是小畫家

/尿尿的顏色

那天登機,一位體態臃腫、西裝模樣的男子自信的走入客艙,一邊頭也不回吩咐著,「給我中國聯合自由,我坐43G。」,我和同事望向他漸遠的背影,很難不注意他跨下兩片微濕的印漬。

航程中,坐在男子附近的乘客都不約而同戴上口罩,人們經過男子座位時,也嗅到了尿騷味。起飛降落時,我恰好坐在看得到他的視野範圍,看著他一本自在的用私人物品佔據前後左右三個位子、脫了皮鞋黑襪翹高雙腳,再和隔著他幾排的同行者大聲交談,啊。

我和M自白,這份工作讓我成為更敏感細膩的人,無時無刻把自己規矩的收納在一個整潔的盒子裡,怕麻煩別人、也怕意識到自己是個麻煩;M說在飛機上的這幾年,她反而越來越樂於活得自我,大膽嘗試、虛心改進,犯傻的時候,被取笑了也不太在意。

我欽佩M的灑脫,也享受自己的嚴謹,終於接受了人類是一條長長的、延伸到太陽那麼遠再折返跑回來的光譜。幸好那天飛機大、客人少,無法忍受味道的乘客,都順利換離那個區域,回到台北後我們也把男子用過的枕頭、毛毯和椅墊全換了一套(這句是不想接到03399xxxx的電話加的)。

後來我總會想起當下外表故作鎮定、內心驚訝不解交雜的自己,還有男子下飛機後,座位椅墊上那塊污漬。和R分享這件事時,我支吾的說不出太多形容詞,好似深怕傷害了誰。或許在那條好長好長的光譜裡,也有一種是尿尿的顏色吧。

/盡頭的顏色

每次放完長假回去上班,都覺得自己的心有著史無前例的開闊,再加上意識到離職不再只是倒數APP上的遙遠詞彙,從前上班會擔心的大小事(主管同事好不好相處大概佔了95%),都被塗滿盡頭的顏色。

大概從去年年底嚐到這顏色的甜頭,休假多拿來接班、多飛多快樂。幾乎每次上班都是躍躍欲試的坐在簡報室,只差沒有像狗一樣哈哈哈吐舌頭。我把這雀躍歸因於「看得到盡頭」,當知道一切好壞都是暫時、所有善惡都只是經過,自然對它們溫柔包容了起來。

這也是當初翻了《寂靜工人》一書作者魏明毅的序,就買下它的原因;

因為一直無法安坐在同一個位置上,
工作總是移動在不同的城市與地方,
與所有人的關係都是親密、深刻而短暫。
始終的局外人。
不論是初初入門幾年的人類學或近二十年的諮商工作,
接觸的對象看來是他人,
但始終都是為了回應自己內在那隻野地孤鬼一路不斷丟出來的悶響。 
(中略) 
暗自希望透過安靜地寫字,
那一陣陣悶響有朝一日一日能轉為清音;
在世界的荒謬裡,
自由來去、不再匍匐張望。

 我嚮往如海豚活著,被海水包覆卻不屬於水,需要空氣卻不安於空氣,始終的局外人,又能自由來去、不匍匐張望。盡頭的顏色,也是局外人的顏色啊。

/夢的顏色

前陣子和M完成了剛上線就說好的富士山之旅,兩天河口湖兩天東京市區,回台北的飛機上,M說,這五天就像一場夢呀。聽到太俗氣的譬喻法都會吐槽的我,竟也把這句話咀嚼再三。回到台灣後,看著手機裡的照片,才發現M所言不假,畫面裡的山阿水啊笑臉,都是夢的顏色哪。


從房間的窗戶看出去







2018年6月1日 星期五

巴蜀 Day? : 一顆檸檬

目送孟玲走向往機場的地鐵站後,我獨自走去那攤她和我提起的蛋烘糕,從位於金陵橫路的青旅走過去,只要一點五公里、不消十五分鐘。

孟玲是我在青旅的隔壁床室友,江蘇常州人、1994年生,在家鄉和朋友合開一家畫室。雖然我們只一起吃過一頓冒菜、一攤缽缽雞、逛一間書店、騎一哩單車、遊一遭杜甫草堂,但與她的道別,卻像一道落在田邊的夕陽,深深長長。

在成都的第二天,逛了諸葛孔明的武侯祠、講述成都古今歷史的成都博物館,下午四點多體力已接近極限(手機電力也是),回到房間賴在上鋪躺平,本想補個小眠,但巷子裡的打牌聲甚是活躍,麻將牌像是被胖虎的全壘打砸進房間,鏗鏗鏘鏘。

不一會兒,房間的門打開,一個眼睛細細的女生走了進來,看到床上懶洋洋的我,問了我一聲「吃飽了沒?」。我一直以為這是她邀請我共進晚餐的暗示,後來在我與他交流家鄉話時,她說常州話沒有「你好」這個詞,最接近你好的問候語,就是吃飽沒。

房間雖然有四張床位,但只有兩張書桌並肩而坐,我們坐到書桌前,三言兩語說起自己為什麼在這裡。原來孟玲是來這裡上美術培訓的,大學學動畫設計的她,現在是一間兒童畫室的老闆娘,來成都上三天培訓,這天是最後一天,明天下午就要坐飛機回常州了。

說著,她用微信和我分享了這三天吃食的照片,說這幾餐都是一位在廈門青旅認識的成都姊姊領著他吃的,今天不好意思再給他請客了,便藉故溜回青旅,準備自己覓食去。

從小到大,或許是害怕被婉拒後獨食的失落,我幾乎不主動邀請人一起吃飯,主動式的孤獨遠比被動式的孤單好消化,是這麼算計的吧。但那天傍晚,我沒有想太多就翻開美食書冒菜那一頁,和她說我要吃這個當晚餐,要不要一起來。

我們一身輕裝的走進成都的向晚,就像大學時穿拖鞋到宿舍餐廳覓食那樣。現在想起來,那頓晚餐的邀約,更像提起一把小錘子、輕輕的在一條灰灰漫長的圍牆上,敲下一塊泥,透光。

要吃的冒菜店在春熙路地鐵站附近,我們出了地鐵站,站在熱鬧的廣場中央尋找方向。孟玲說她方向感很差,直到遇見衛星地圖軟件。走去餐館的路上,她和路邊的菠蘿小販買了一盒菠蘿和切片西瓜,說等等若冒菜太辣可以止辣。我在心中暗自忖度,這樣可能會不知道等等拉肚子是因為吃壞肚子還是太辣。


冒菜,右下那碗是用馬鈴薯做成的條狀食物(忘記名字ㄌ)

冒菜是一種傳統的成都食物,把土豆、青菜、肉片等食材放到辣湯裡煮熟。在我一張異鄉人的嘴裡吃來,很像是吃麻辣火鍋舀料時,不小心舀太多湯進碗裡。冒菜很辣,我們用聊天沖淡它的辛。孟玲長得不算漂亮,和她相處卻讓人覺得身邊的一切都美好了起來,像戀愛。她說她從小就愛畫畫,大學本科是動畫設計,大四開始在一家動畫公司上班,薪水很低、工時很長。做了一年多,實在受不了了,便辭了職回到家鄉,背著行囊去雲南浪了一個月。她笑著和我分享在去雲南的火車上,是怎麼在廁所邊的地板上睡個好覺;她還說當初胼手胝足開工作室就是不想再被拘束,但學生一班一班的來,讓她一週工作七天又快沒有了自己。

這樣的成熟與豁達,讓我實在好奇她的年紀,便在腦中組織了最不冒犯的問句問出口,竟然得到了她比我小四歲的回答。

「你才二十初頭,就自己攢了基金開公司!?」我又驚又喜,這是我對中國小皇帝小公主刻板印象最禮貌的詮釋,『爸媽肯定幫了不少忙吧』,我在心中偷偷不以為然著。

「沒,一間教室軟硬體全部弄好也不到三十萬人民幣,大學打工存了一些、再向銀行貸款,我合夥人年紀比我長,他也出比較多。」她一派輕鬆的解釋。

刮目相看這詞用在這裡,或許浮誇了些,但看著孟玲的自適,回顧著離開學校後自己的人生路,比起他確實保守安逸許多。對我來說,「擁有自己的事業」實在是茲事體大,若沒擁有一定的財富、對一個領域足夠專精,壓根不敢奢望。但對孟玲來說,開工作室只是生活(存)的一種方式,和其他受薪階級一樣,都是透過勞力或腦筋掙錢,「只是更累而已吧」,她自嘲,瞇著眼又是一陣爽朗的笑。

乘著晚風,我們一人租一台共享單車,從春熙路騎回兩個地鐵站外的青旅。晚風很涼,成都馬路很大條、車不多,路邊永遠有一條單車專用道,晚上在這騎單車或許比在台北安全。想起出國前,C提醒我要上PTTworkinchina版找在成都的台灣人一起吃飯,心中也怕一個禮拜都自己吃飯太孤單,卻又覺得這樣有種說不上來的作弊之感,便遲遲沒有行動。慶幸沒有受孤單的役使發徵人文,才能享有這片涼爽的晚風。

隔天早上我們在差不多時間起床,一同去了安史之亂時杜甫暫避於成都住的草堂。昨晚下了一場雷電交加的大雨(問孟玲才知道那些轟隆聲是雷,不然我以為是樓下阿北的麻將桌翻倒在地上),早上的天氣格外舒爽,甚至有些涼。杜甫草堂像一座幽靜的公園,沒有太多浮誇的人工造景,在裡頭散步十分詩意,「雅興大發,即席賦詩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我們走在樹林間,對身旁的花草樹木品頭論足,很多時候和女生朋友出遊,總會不自覺以約會的視角擔心對方是否滿意一切,深怕對方不能盡興。但和孟玲出遊,像是身旁飛了一隻黃色蝴蝶,看著她翩翩,已是雀躍。


杜甫的家

綠綠的
對一切感到好奇的孟玲

成都真的很多九重葛
走在竹子旁邊很涼快喔
不知為何看到這四個字起了雞皮疙瘩
覺得美

中午一道在草堂附近的缽缽雞痛快吃了數十支串串,再去寬窄巷子喝了還沒嚐鮮的蓋碗茶,打滴回去青旅讓孟玲收行李,下午三點回常州的飛機。


隨便挑隨便選的串串
我的 滿節制

與孟玲告別後,我又在旅途中認識了幾個色彩斑斕的年輕人,開青旅的捷諾、當鋼琴老師的藝軒,和滔滔不絕談政治說黨國的男人們,但後來,當我獨自走在成都小巷、站在成都車站擾攘的驗票口、坐在前往重慶的高鐵上,耳機裡響起趙雷《成都》悠悠的吉他前奏時,腦中浮現的,都是那晚騎單車時,她爽朗清澈的背影啊。


我們:)

註:孟玲的綽號是檸檬 哈哈





2018年5月28日 星期一

巴蜀Day1:成都初見

二零一八年五月,我為著趙雷的<成都>、房東的貓的<等我們老了,就定居在重慶>,造訪了這兩個城市。

旅遊過不少地方,一個人出國卻是第一次。出發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,絆著我的是未知的恐懼、七天獨行的孤獨,和對目的地治安的不信任。儘管歌裡唱的成都多悠悠、重慶多懷舊,仍無法安撫我對事物抱持最壞想像的保守。

「我們恐懼的,是恐懼本身」,他們是這麼說的。當我平安回到台灣,坐在書桌前開始打下這篇紀念,回想起過去一個禮拜來的心境轉折,發現我所遇見這城市最醜陋的模樣,都是還沒踏上巴蜀前的想像。

飛機在正午十二點抵達成都雙流機場,沒等多久就完成入境手續。這天剛好是學校放榜的日子,下了飛機裝好sim卡,我坐在行李轉盤旁的椅子上,遲疑著是否要現在就打開錄取名單,給自己一個痛快。後來,我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想,永遠不知道若忍到回台灣才看那份錄取名單,這次旅行會有什麼不同?又或者,如果那天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,成都仍會是一座讓我如是眷戀的城市嗎?

搭乘地鐵十號線前往青旅,我住在從省體育館站步行可達的青旅<金陵四號>,一晚女生房床位四十塊人民幣。青旅位在金陵橫路一處小區內,巷子口有幾車菠蘿車攤,車上放一玻璃水壺,幾隻削好的菠蘿泡在水裡冰鎮著,像大人邊走邊吃也不會被側目的黃色棒棒糖。後來室友夢琳告訴我,菠蘿泡水是為了去除麻口的酶。本來怕在這間青旅睡不慣,因此只先在攜程網上訂了一晚的床位,但當從小巷走往青旅的路上遇見三隻店舖貓,立刻決定在成都的三個晚上,都下榻這了。

和亞洲其他都市的青旅一樣,金陵四號裡住著不少旅遊以外目的的住客。一大早西裝筆挺去面試的異鄉人、從四川其他縣城來到省會上課考照的社會人士,或是每天睡到日上三竿,是在人生過渡期嗎的男男女女。「媽媽覺得危險」的危機意識提醒我這樣龍蛇雜處的不安全,我選擇把這份危機意識和錢包相機一起鎖在鐵櫃裡。

越來越討厭出去玩前要「做功課」,我討厭預習快樂,無法將「體驗生活」歸類成一份文圖並茂的PTT報告。來成都前在網路上搜尋了成都、景點等關鍵字,卻都無法靜下心來研究螢幕上的文字細節。一定要照著這些使用說明書,才能在這個地方擁有一段難忘的回憶嗎?按部就班的工作流程讓人安心,但若是生活,安心某種程度上也等同無趣吧。我有自信自己總能在這座城市獲得些什麼,這樣就夠了。如同P在信中吶喊的,

「如果我想去東京,我就是為了東京本身而出發的,不在乎是不是櫻花季,不在乎必去的景點和餐廳,因為我是為了此時此刻的東京而前往的,所有條件都屬東京的身外之物。所以有點受不了別人反問『那你到底都在東京做了什麼?』,就只是在觀察和感受而已啊,為什麼人們總是需要這麼多解釋呢?」

所以,我坐在青旅大廳和老闆坦白了自己的一無所知,「那你覺得川劇值得看看嗎?」我指著check in櫃檯後頭的川劇宣傳海報,終於開始安排今天的行程。

在老闆的強力推薦下,我決定先去劇院買晚上八點川劇的票,再去劇院旁的寬窄巷子逛一逛。五月成都的天氣已經有台灣夏天的實力,萬幸成都是個隨處都綠蔭環繞的美麗地方,走在路上多有綠樹的庇蔭。寬窄巷子是個已被現代商家進駐、改建的清朝老街區,意料之中名存實亡的中國歷史景點,但街區裡的星巴克旁的九重葛生得很美。

回到青旅已入夜,坐在庭院裡和大家喝茶聊天,才驚覺自己已經很久、很久沒有這樣悠哉的閒置、奢侈的看時間如晚風吹過。其中一位大哥自豪的說在成都生活都是這樣的,或許我的人生就如同行天宮地下街阿姨口中的「你這一生,不輕鬆喔」很少停下來,但只要隨時保持在有意識的忙碌中,應該也能算是一種擁有選擇權的悠哉吧。


成都街頭隨處可見的菠蘿車車

我在這片樹蔭下吃下人生第一碗成都擔擔麵,配了兩瓶豆奶還是辣得吃不完

青旅房間窗外看出去


帶了平常鎖免稅車子的鎖出門,格外自在

成都有好多九重葛,都長得茂盛

小區裡的貓貓

是要不要認真做生意?

金陵橫路

等紅燈時還有陽傘可以用

貓貓是老闆,小弟是員工







2018年4月3日 星期二

不要問我這種哲學性的問題

那天晚上C來南崁找我下廚,酒足飯飽後準備平分料理的費用,C拿出千元大鈔問我有沒有多的百元鈔可以找?我沒多想的回到房間拿出上班行李箱裡的零錢包,忙不迭從中抽出一疊台幣百鈔,自信的對他說,要幾張有幾張,五十元銅板也有好幾顆!

看著小小風琴夾裡一疊一疊的各國紙鈔,C不可置信的驚呼。我老神在在的介紹,

「在我們公司,最資淺的組員是負責販售免稅品的,而乘客付現後所需的找零,也都是由我們自己準備。我每次只要去超市或郵局,都會特地把大鈔換成百鈔,好應付那些在飛機上不習慣刷卡、喜歡付現的叔叔阿姨。」說完後,訝異自己的語氣裡竟帶著驕傲。

「可是賣免稅品獲利的不也是公司嗎?為什麼大費周章準備零錢的是不收分文的你們?」C捧著沈甸甸的零錢包,持續震驚著。

「以前組員賣免稅品真的是做愛心,但從去年底開始,我們能均分到販賣金額的1%了。剛上線飛的時候,也對自己要準備找零這件事很不以為然,畢竟直接準備公用零錢的航空公司比比皆是,但後來也都習慣了...。」

「甚至有時候遇到準備不夠、奔回廚房向人相借零錢的同事,我還會在心中質疑他的不認真。」我幾近告解的坦白。

「啊!難怪以前看你們空服員過X光,總會在螢幕上發現異常大量的零錢...。」從前在機場當替代役的C,恍然大悟的喃喃自語。

那一刻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也中了習慣的計,深深的、狠狠的。

人們總說人有無限的潛能,對超越自我的挑戰亦然,對剝削自我底線的挑釁如是。

前陣子公司新航點開航,有新航線飛固然新鮮興奮,但對後艙組員來說卻是憂喜參半,因為就算被排到了那班,也可能是只能在當地停留二十六個小時,就要熬大夜回台的紅眼航班。

幸運如我,開航不久就有了體驗快閃不列顛的機會。我從執勤的前一天開始調養作息、如臨大敵,特地睡足了八小時才去上班(因為去程是服務流程繁瑣的日間航程);到了當地,繼續照著我精心設計的生理時程按表操課:幾點起床吃三餐、幾點入睡、還不忘安排時間運動,就為了能在臺灣時間凌晨一點起床盥洗,兩點完妝出現在飯店大廳。

雖然後來凌晨三點站在客艙向客人說晚安(雖是台灣的早安)時,仍累得幾乎擠不出笑容,但回到台灣後能身體無恙沒感冒,已經無枉我那兢兢業業、不踏出機場飯店一步的二十六小時。

回想起每次為大局所做的縮放,總以為自己是永遠記得保留一塊乾淨地方的頑固之人,才意識到原來有些東西是會包夾其他信念混濁身心的,譬如敬業之於過勞、依法行政之於無情。

在電影《七月與安生》裡男女主角初次照面,蘇家明問安生她到底是誰?『不要問我這種哲學性的問題。』安生瀟灑的回答。

那又要怎麼在這環境裡屹立,仍能忠於本心呢?

不要問我這種哲學性的問題。

一字排開怎麼很像一種犯罪場景
錢財露白好危險喔
製作外站時程表的第一步,搞清楚時差


2018年3月28日 星期三

咪咪

想念牛咪的三月

2018年2月13日 星期二

活得像個人

後來才發現,關於善良、體貼、認真、細心,都是一次次無關輸贏的溫柔競爭、沒有詞性變化的比較級:Kind, Kind, Kind。

和同事P飛過幾次,因為批數相近又同年,少了年齡和資深資淺的隔閡,共事時好自在。雖然在工作之外彼此並沒有交集,但一直覺得她是位善良溫吞的女孩,偶爾飛到,甚是安心。

那次和她一起飛東南亞,飛時四個半小時,流程包含發送綜合果仁和飲料的考克服務(cocktail)。我和P同廚房、不同組工作,我和我的夥伴負責左邊走道、P和她的夥伴負責右邊。如同前幾次的飛行經驗,P動作總是優雅、不疾不徐。當我們這邊的餐已經發完,P那邊還有四、五排客人沒拿到餐;在走道上收垃圾時,也往往是左側收完一輪,再繞到右邊幫忙。我承認一開始自己對P的「優雅」有些不以為然,或許是自己剛上線時曾因動作緩慢被責難,後來不論是倉促的短班、或是漫漫長夜越洋班,服務時我都以迅速、效率為最高宗旨,而這樣日積月累的「自我督促」下,手一碰到餐車、一拿到餐盤,腎上腺素就會以火山爆發的氣勢伴我咻完一次又一次的工作。

當完成飲料服務,大家紛紛拿著盤子在客艙收拾垃圾。我會把乘客塞在杯裡的包裝袋拿出來集中在盤子前方,將空杯子五個一落整齊堆疊,若杯子裡還有些剩餘的液體,就把髒衛生紙塞進杯子裡吸水獨立放置,我對自己的機靈與效率自豪。

當我一如往常捧著一盤殘羹回廚房時,遇見了正將一杯杯液體往水槽倒的P。身旁的另一位同事訕笑的說「這是誰點的特調嗎?」,原來P細心的把每個杯裡殘餘的飲料都集中在一起,先把杯裡的液體都清乾淨,才把乾杯子丟進垃圾桶裡。

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做,我沒多想的取笑起她,「你也太麻煩了吧,才一點點水而已,垃圾桶裡那麼多衛生紙和廢紙,遲早會把它吸乾的阿。」

P張著她黑得澄澈的眼睛看著我,聲調有些提高的問,「難道你就算杯子裡有水,也都直接往垃圾桶丟嗎?」

第一次被溫柔和藹的P如此質問,我有些嚇到,「就......如果不是一整杯都沒喝的話,只剩一點就會直接丟掉......」

P垂下眼搖了搖頭,不再多說。此刻的我感到臉頰泛紅發窘,為了自尊心又說了幾句,但越是辯駁,越顯得自己的粗糙。

後來,P和我說,有次地停時她坐在廚房邊,看到負責換垃圾袋的大叔把垃圾袋從桶子裡拿出來,對著空的垃圾桶大嘆了一口氣,他好奇的看過去,傾斜的垃圾桶裡積了一角顏色混濁的液體。從那次之後,為了不再造成清潔哥姐的困擾,她要求自己讓垃圾桶滴水不沾。

那一刻,我才知道P和我是多麼不同。一直以來我所追求的體貼,都專注在與我互利共生的同事、客人身上,看似體貼,說穿了更像以自我中心為出發點的錦上添花;而P在大部分人眼中的慢郎中和多此一舉,或許才是跳脫自我藩籬、綜觀全局的大器。回想起我每次洋洋得意生成的算計,原來我的心只容納得下一架飛機。

感激公司上千個同事、每天翻新的排列組合,讓我能遇見如P般善良的靈魂,再在每一次的相形見絀後,學習怎麼活得像個人。

小動物也有善良之分嗎


2018年2月9日 星期五

嶺南的沙漏:赤坎古鎮篇


離開廣東開平一個多月,好幾次打開電腦想把那幾天的見聞記錄成字,卻都無以為繼。

儘管已經不是青春無敵的憤世青年了,但在面對許多人事物時,心中仍會膝跳反應的閃過自視甚高的不齒,好在幾年的社會歷練下,我已學會把這樣自大的自卑藏在很後面(甚至偶爾轉過身來不齒自己的不齒),但在開平遊蕩的那幾天,我彷彿失去了評判世界的能力,關於平庸、善惡、虛華的一切形容詞被連根拔起,那地方像是一張吸乾了色調、只剩黑色線條支撐的蕭瑟風景畫。

開平市隸屬廣東省,是中國著名的僑鄉,從百餘年前開始,先民們為了生計渡海重洋,到美洲挖礦建鐵路、去南洋從商,攢了錢後,便回到家鄉蓋起一棟棟中西合璧的洋樓,形成獨樹一格的嶺南文化一支。

我們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清、民時期鄉里為了防禦盜匪而建的碉樓建築群,和洋樓沿江林立的赤坎古鎮。會選擇開平作為這次旅行的地點,純粹只是和R想找個地方相聚:不想待在香港,其他國家的機票臨時買也不便宜(再不結婚啊),在隨意翻看google地圖時,發現了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開平碉樓群,看在有UNESCO的保證下,不顧開平友人「那只是個鄉下交通也不便利,碉樓連我都沒去過」的勸阻,隨心前往了。

從香港九龍塘經由深圳口岸進入中國,再換小巴前往開平市區,在市區下榻一晚,隔天一早搭半個小時公車來到赤坎古鎮。我們是公車上提著菜籃的阿姨婆婆們中特異獨行的存在,一路上車沿著潭江支流一路往西,沿途風景是冬眠的田,和驚鴻一瞥的洋房和碉樓。「就是這裡了!」我吃下定心丸般抓緊背包肩帶,準備開始這段由UNESCO認證的旅行。

剛上線時,曾和H分享自己喜歡東南亞。 
「覺得在那裡,讓我感到活著很真實,物質與精緻的社會潛規則像能隨時掀開丟棄的保鮮膜,筆直的好、透徹的壞,人的輪廓更顯鮮明。」我陶醉的說。 
「會不會你只是享受著行走在他們之中的優越感?喜歡在那裡當先進人種的感覺。」H無心的提問,或許只是隨便拋出一個論點想接續話題。 
後來我不再和H分享東南亞的任何事(和任何心上尚未成熟完形的想法),而那句當下聽來膚淺至極的質疑,卻在每一次旅行時如同緊箍咒攀上我的心,提醒我遇見心醉的陌生時,優越感是該最先屏除的東西。

赤坎古鎮以中華東路、中華西路為中心,大路兩側是延綿的洋樓式騎樓,樓房古樸典雅,牆面蒼白斑駁,每根柱上爭奇鬥豔的楷書了每間店面的曾經輝煌:腸粉、飯店、客運賣票、書店、茶樓、西服,說曾經,是因為它們都死了。
















省政府在二零一七年年中時,對整個赤坎古鎮的商家、居民下了驅逐令。清空鎮上所有攤商居民、徵收所有洋樓,古鎮交由財團「經營」,古蹟重整、重新招商,打算將赤坎古鎮打造成國家級的旅遊度假區。





驅逐令在這個小鎮炸起不過半年,如今小鎮已乖順的像一隻畏縮的小狗,每間店舖都戴上名為物件徵收的項圈;曾伴隨風光歲月的傢俱和生財工具,留在屋內承接灰塵。打開大眾點評APP,萬利煲仔飯、大海牛雜、豆腐角小吃,所有對鎮上美食讚不絕口的評論,都停留在2017年七月。放眼望去,鎮上仍正常運作的,只剩一間過於明亮的通訊行、銀行,和沒走幾步就有一間的徵收辦公處。

我們住在鎮上邊陲一家明明已貼了封條、卻仍照常營業的客棧。小心翼翼詢問老闆娘政府准許她營業到什麼時候,老闆娘露出致歉般的笑容,「再幾個月吧」,她不太有把握的回答。

扯開封條繼續營業的碉民部落


我們白天騎單車到鎮外數公里之遙的碉樓景點參觀,傍晚回到鎮上覓食休息。晚上走在黑漆的死城尋覓人煙,除了穿越赤坎鎮往來開平市區的車外,路上一片死寂。「怕壞人躲進洋樓?方圓幾里都沒食物吃,流浪漢都不願來了!」是一位釘子戶阿姨對家園的自嘲。

白天還有日光遮掩荒涼,入夜的赤坎,悲哀的讓人絕望。站在沒了靈魂的百年洋樓旁,突然覺得人生在世,能被外界剝奪的東西實在太多:赤坎鎮民被政府財團剝奪家園、歷史被短視近利奪去身軀(建築古蹟)、勞工被資方奪去健康、年輕人被無知剝奪青春、老年人被病痛剝奪晚年。在科技先進到剽竊腦內思想之前,能匹配得上「永恆」的,只有那些偶爾經由文字、聲音、圖像乍現的無形之美了吧。

在小貓爪中流逝的歷史風情
夜裡循著光,我們找到了一間一息尚存的糖水店。糖水店店面窄小,連座位都是克難在店門口放兩張課桌椅撐著,老闆娘是位豪氣的大媽,劈頭就和我們抱怨地方政府的惡行和無情,說因為她死不肯把產權讓給政府,自己住在這裡有憑有據,告到法院政府也拿他沒辦法。只是政府跟他來硬的,在通往她店的路上設了柵欄,時開時關,客人已比半年前少了大半。大媽批評時政的聲音在黑夜裡顯得囂張,本擔心的想問他要不要小點聲,卻意識到在如今這田地下,再怎麼負隅頑抗,也只是他們政府眼中一隻調皮的小貓吧。

回到臺灣後,我中毒的不斷在google、youtube裡尋找搬遷命令前赤坎古鎮的模樣,惡補那些無法在當地領略的小鎮意象,那些關於司徒家族與關氏家族的故事、紅極一時的古鎮風光,和再也無法重現的庶民日常。

一個多月過去,我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夭折的小鎮。我想起站在民宿三樓窗邊,對面無人民宅陽台上的仙人掌盆栽、想起古鎮兩公里外「安置」鎮民的組合屋、想起摻滿釘子的那碗糖水、想起其他世界角落我還來不及認識,就要死亡的他、他和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