黏土

關於資深資淺所醞釀出的人情冷暖，一直是這份工作影響我很多的一件事情，也心心念念要把這些體悟寫下來。之前總想要在讀更多書、腦中擁有多一副理性制衡感性時，再把它們寫成字，才不會流於情緒碎念；但最近覺得若是在想法青黃不接的此時，誠實記述對各種感觸的所思，也不算一件壞事吧。

永遠記得那位資深同事瞪大雙眼、像看到外星人的不可置信眼神。機上免稅品都是由當班組員中最資淺的四人（738機型僅有兩人）負責售賣，平常我們多會把免稅品車推進客艙，依照規定的路線在經濟艙和商務艙細聲叫賣。但那是一場十萬火急的來回短班，收完餐離下降只剩幾分鐘，經理指示大家以免稅雜誌取代車子，要我們拿雜誌繞客艙詢問購買意願即可。

那時的我上線把個月，對商務艙的一切還有些畏懼，不論對客人、服務流程或是組員。我墊起腳尖帶著雜誌來到商務艙廚房，想先告知姐姐「我要開始走商務艙的免稅本子囉～」時，其中一位姐姐叫住我，說今天商務艙人比較少，她們已經先幫我們問過免稅品了，只有一位先生要買東西，「1A的黃先生，他要Blue Label」。

正當我準備記下姊姊的吩咐時，卻在心裡愣住了，因為我不知道Blue Label是什麼，若裝懂把疑問帶給其他免稅組員，那或許會在時間本就緊湊的工作中增添大家麻煩（一般幫忙接免稅品售賣清單時，多是抄下乘客欲買商品的商品料號，例如XA1100，售賣者再將此料號輸入至機器，機器便會顯示此商品的名稱和所存放的位置）腦中迅速搜尋「Blue Label」是圓是扁是胖是瘦，思考三秒後決定坦承自己的無知，以除去裝懂後可能面臨的更大不便。

我苦笑並放低音量的說，「姐～～可以請問Blue Label是什麼嗎？」只見她瞠目結舌的望著我，再直瞪著我名牌，嘖嘖稱奇的說，「XXX批，上線多久啦？連Blue Label是什麼都不知道！？」在一旁的姐姐看到這番窘境，打圓場的說，「傻妹，你應該回去經濟艙問你們同學（意者批數相近的人），不該問我們。」我摸摸鼻子，邊吐出「姐姐對不起，是我無知。」邊苦笑（是要苦笑多少次）退出商務艙廚房。後來在經濟艙廚房大家的集思廣益下，我終於瞭解Blue Label是一瓶威士忌，才順利完成這筆讓我心驚的免稅品交易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我又陸續蒐集了幾張如同那位姐般相似的臉孔。有送餐時翻著白眼問我動作到底可以多慢的、有當我蹲在滿坑化妝品堆裡尋找商品時，幽幽飄過一句3L打幾次了＊怎麼對香水車這麼不熟悉的；也有坐組員車，當眾被經理質問你們資淺的下車動作那麼慢，是不是懶得幫大家拿行李。

我漸漸理解在這個職場中，歲月、經驗和專業是一團亦正亦邪的三色黏土。黏土因年月的積累厚實華美，有些人將黏土塑造成一道高不可攀的牆，牆內的世界唯擁有相當質量黏土的人，才得以捏一道梯子探訪；但也有人用黏土鋪了一道橋，與前人後輩互通有無、迎來送往。

從大學就想逃離臺灣的C，總是見微知著的抱怨臺灣教育的腐化。那天他瞥見某國中教室貼了這麽一張標語「別讓老師不開心」，便向我怨嘆臺灣教育根深蒂固的盲目服從文化。可不是嗎？對與大眾握有不同資訊份量（教師、專業領域人士）、親戚長輩或年事較高者，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要對上述對象謙卑。敬老尊賢、年高德劭、尊師重道，這是個相信乖巧才能完美的社會。

有疑問為什麼不能問資深組員？因為你的無知打擾了她。為什麼她要嫌棄你勞動工作剛起步時的生疏笨拙？因為打工已爐火純青的她，不能理解這樣簡單的工作何以緩慢？為什麼資淺同事應該要幫資深同事搬行李？因為這是自古以來的社會規範，就像小學學期初男生要負責去教務處搬新課本回來一樣。

我們都是深陷在孔子幾千年陽謀中的螻蟻（沒有怪罪的意思啦^^），但也因如此，當工作中遇見跳脫批數囹圄，與後輩坦然相處嬉笑的同事時，更打從心底感激他的善意。想給自己一個功課，試著以後上班時，不再去班表資訊網細看每位同事的批數，把每一個人都當作最純粹的個體予以尊重。

尊重每一個人，不論他身上有沒有黏土。

＊3L是負責賣香水化妝品的任務代號，另4R、3R為負責賣精品菸酒的任務代號。

金門的狗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