怡保（零）

從吉隆坡機場搭客運前往北方的怡保，票價35令吉、車程兩個半小時，距離245公里。

半個月前才和東馬亞庇機場那片讓人心醉的夕陽告別，此時背包又塞進一坨乾淨衣物，背起登山包雙手彎曲牢牢反握在背包肩帶，我站在吉隆坡證照查驗隊伍中，模樣勤學興奮的像個孩子。

被我棄置在島上的那個生活，是漩渦。每次雙手並用攀著連假爬出洞口時才一再發現。上班前夕焦慮、上班間無止盡勞動、下班後盥洗大睡，再加上把這些過程串起的或閃亮或黯淡的節點，似一串夜市賣的廉價珍珠項鍊。而長（ㄔㄤˊ）得能率性躺在床上刷下一張便宜機票遠走高飛的四／五／六／七天連假，是讓人喘口氣看清事實卻毫無幫助的嗎啡。 

討厭虛度人生的墮落感，卻忍不住拿起馬鞭叫時間蹓快點。我像是外頭下著暴雨，狼狽闖進錄影帶出租店避雨的不速之客，百無聊賴的遊走在錄影帶櫃，用食指臨幸每部受困在殼子太久的三流影片，卻都在抽出片子翻開背面影片簡介前，就知道那都是自己毫無興趣的平行世界。

幸運買到半個小時後發車的客運，連滾帶爬到美食街買些食物想帶上車預備，一盒椰漿飯、一杯嘎逼歐和一袋吐司。興高采烈拎著食物準備上車，直接被司機先生警告不可飲食。幾次在馬來西亞搭客運的經驗都讓人驚豔，車體嶄新乾淨、乘客安靜守己，每次中停休息站的如廁小憩，大家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一切私務回到車上；而對窗外山水大驚小怪的我和R，往往是全車最嘈雜躁動的一對。

客運一路往北，窗外的景色漸漸從一簇簇棕櫚變成外型各自成趣的大小群山。有被怪手禿了山頭尷尬矗立的小山，也有彷彿才剛被炸完、裸露的岩層還新鮮帶血的斷面。這樣的場景不陌生，只要曾在花蓮騎著樂活單車與海景砂石車並肩而行。

怡保是山城，在地圖上像一隻蜷縮在防火巷裡的白色貓咪。我們是先想好要出去玩，才決定目的地的。一直惦念著還沒去過古晉，但這次假期天數不多，不適合需要轉機的地方；很想給柔佛一個機會，但查遍資料後，終究是以舊城區為特色的怡保更吸引人。渴望歷史的慰藉，它們的勝敗興衰讓我感到不孤獨。（相信有天還是會去柔佛的）

「我討厭太細膩的心思、精心雕琢的語句修辭、你為我想我為他想看似溫柔實質尖銳的攻防（如同貓咪的陰莖）。喔對了，我也討厭我自己。」

那次婆羅洲震撼後，我開始揮趕那隻敏感精良的人性小蒼蠅，他們的和自己的。U說，你也不用太羨慕那些你口中頻頻誇讚的質樸善良的人們，他們不過是還活在三十年前台灣的村民。

對U來說，人心是杯不可逆的、只有一種結果的難以下嚥的化學藥品，而文明是邪惡的催化劑。

客運在離怡保市區十多分車程的轉運站(Terminal Amanjaya）停靠，和之前在馬六甲和巴生的經驗一樣，客運站都座落在離市區有不小距離的郊區，是為了帶動周邊發展嗎？真讓倚賴大眾運輸的背包客心驚驚。幸運一打開UBER就有車，司機是位熱情的馬來大哥，彼此用英文溝通不太來，我們嘗試用幾個簡單的問句開話題，都得到文不對題的答案。但當他知道這是我們初來怡保後，用帶有深深馬來口音俏皮吐出的Welcome to Ipoh！像一盞在漆黑舞台中俐落打亮的鎂光燈，預告著這趟旅程的明亮。

我們會在怡保待三個晚上，第一天下榻網路上頗負盛名位於舊城區的Happy 8 旅社。房間空間不大、洗澡熱水很涼，但大膽前衛的室內設計還是加回不少分。是一處讓住客身在其中，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像這方格子一樣，能接納任何荒唐的美麗。

安頓好行李後在附近閒晃。傍晚時分，幾條熱門的景點小巷都已關門休息，不死心的繞著巷子走了幾圈，仍不見熟悉的觀光氣息。當下心裡有點慌，忖度著，是只是來的時間不對，還是怡保真的如同R的怡保當地人朋友所說，「沒什麼好玩的啦。」再安慰的想，就算市區不好玩，至少還有一個椰殼洞可以逛嘛。便暫時拋開嗅不到觀光味的窘迫，吃一盤芽菜雞壓壓驚。

入睡前想起島上那團漩渦，又不禁煩躁了起來。十八歲的我警告自己，永遠別奢望從旅行中得到所謂救贖或成長，就像以為只要環過島跳過高空彈跳就會一夜長大一樣。那踏上這塊土地的我，心底又抱著什麼想望呢？

如果人生是畫線，每個人趴在遼闊的白紙上手貼著紙，邊畫邊往前，那旅行就是暫時停下，把線圍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圈，留在裡面細細上色塗鴉。

而我渴望當個畫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