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

仰望那山


上禮拜和R到新竹尖石鎮西堡部落,參加了三天兩夜的文學營。兩個一句泰雅語都不會講的漢人,就這麼混在一群Tayal裡,慢慢學慢慢聽。感觸甚多,下面是文學營要求的作業,先一魚兩吃貼在這裡。希望趁記憶轉淡前,能記下更多。

從鎮西堡部落仰望那山

第二個太陽,清晨五點,睡在上鋪的我被廁所氣窗的燈亮醒,索性不睡了,穿上外套想去看日出。躡手躡腳跨過仍在熟睡的夥伴,眼角餘光瞥見睡在樓梯角落的M已經清醒,正縮在被子裡滑手機。我小心翼翼的踮著腳尖,突然一道光照亮樓梯,抬頭一看,原來是M怕我踩空,正用手電筒幫忙引路。


阿道家前的空地

衛生紙

臨別前的心得分享會,大家圍坐在阿道充電屋前的空地,搓搓手緊張的等待發言。C講到動容之處忍不住落淚了,只見坐在廚房門邊的M悄悄離席,幾秒後帶回兩張衛生紙。她先細心的把衛生紙對摺,再把紙遞給身旁的夥伴,示意大家傳過去給C。後來有機會和M聊天,我好奇的問她當下為什麼不直接親自拿給C?她說氣氛正溫馨,走過去太突兀了,默默來就好。我誇她細膩,她不好意思的笑了,說這沒什麼,都是跟學長姐學的啦。


手機

Ataw長老講課時鈴聲突然響起,P一手接過長老的手機,通話完畢後再輕輕塞回長老口袋裡。看著P跟在Ataw長老身後亦步亦趨,突然覺得這樣的畫面好熟悉。發現漢人社會裡的尊師重道、人與人間的友善與貼心,以某種觀點而言,和GaGa好像是同一件事情。也驚訝我出社會後跌跌撞撞才習得的做人處事,Tayal從小就烙印在心裡了。


內向

R個性內斂慢熟,我則是無法在超過四個人的場合裡感到自在。烤肉的晚上幾口黃湯下肚,不到十點就想離席了,直接了當告知R我要洗洗睡,R意外的說他還想再坐一會兒。據R轉述,我離開後,人們三三兩兩各自閒聊。J坐在R旁邊,邊向R敬酒邊開口,誠懇地總結:「你,很內向吼。」,R也老大坦然的沒有反駁。J說,他覺得內向沒有不好,每個人的個性特質都是珍貴的;但活著更難得,偶爾也要放膽敞開心胸,認識新的世界唷。



楓葉紅ㄌ 不免開始想像馬那邦山的車潮
細雨

Ataw長老說,綿綿細雨的水比滂沱大雨更能為大地蓄積水源。大雨一股勁的下,瞬間溪水橫流,但什麼也沒能留下。綿綿細雨看似微不足道,卻能一點一滴滑過植被、滲進土壤,這才是滋潤萬物的解方。我想起家裡書桌前那些大部頭的原文書、GRE單字本,想起每次的自我懷疑。突然的被安撫了,或許學習一門知識就像灌溉大地,細細小雨慢慢積攢,不需急躁。


平地人

一行山友朝我們迎面而下,其中一位年輕人手上還捧著一簇小花。Ataw長老一眼認出那是株含苞待放的根節蘭。長老詢問年輕人,你想把它帶回家嗎?年輕人賊溜溜的笑了,眼睛瞇成細細兩條,還向長老比了一個「噓!」的手勢。長老上前,與年輕人站在同一個土階,溫和的說,「屬於山上的,我們就讓他留在山上,好嗎?」年輕人終究是上道的,也決定不再丟平地人的臉,將小花遞給長老。



差點變熟蘭的根節蘭(好笑嗎)
不一樣

Ataw長老偶會帶平地人來看神木。他覺得平地人很奇怪,他們總愛問:

「還要走多久?」「這棵是最大的神木嗎?」「國王神木在哪裡?」。

長老說,這就是平地人和Tayal最不一樣的地方。



我們不一樣(唱)
認識自己

從巨木群步道返回阿道家的車上,藍寶堅尼直爽的晃,空氣被大夥完登的成就感惹得沁涼。S有感而發,半認真的說道,「明年我也要帶我爸來參加,讓他認識一下自己是誰。」



陽光灑下來
高更的畫

大學時有一門課叫拱心石,是場社會行動實踐,同學間各自組成小組,組內針對現今社會的議題著手分析、嘗試改變。當年班上有三位客家人同學,他們有感於對自身文化的陌生,便以客家文化為主題,帶同學做粢粑、回客鄉訪問阿公阿婆,還在校園擺攤、舉辦客家週,試圖喚醒年輕一代客家人的族群意識。有次遇見他們在宿舍交誼廳準備活動的食材,其中一位同學見到我,邊揮著沾滿糯米的手向我打招呼,邊苦笑的說,沒想到對客家文化有興趣的同學那麼多,安排的活動都要供不應求啦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對少數族群的嫉妒,我嫉妒他們有根可以循、有母語可以學,還有文化可以保留。


我的父親是從福建渡海來台的閩南人,母親則是中國四川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外省第二代。當客家人、原住民紛紛躍進名為尋根的河流時,我一個在這塊土地活得最理直氣壯的芋頭蕃薯,卻像無根的孢子般失落。報名族語學習班時,在個人資料的族別欄位寫下漢人,落筆後看著這兩字,卻覺得抽離。「漢人」對我來說,好像只是張用來與其他族群區別的標籤,薄得像紙。我該怎麼尋根,才能和Tayal一樣,當說出自己的名字和來歷時,也有一雙閃閃發亮的驕傲眼睛?


與客家同學巧遇後的晚上,我在臉書上有感而發的發布了一則貼文,傾訴著自己對於族我認同的茫然。我的父親在底下留言:「向前看,過好未來的人生最重要。」這句話讓人孤單更甚。


人們說,語言是一切文化的根。拜國民政府全民說國語的政策之賜,我不會說母親的四川話,父親的閩南語也講得坑坑疤疤。所謂的普通話、國語、中文或是華語,就成了舌頭唯一的故鄉。我生長在一個理性至極的家庭,家裏沒有神明廳、祖先牌位;逢年過節不拜拜上廟宇。文化對我來說,是歷史課本裡的彩色圖片,是可以從零開始背誦的單字或課文,是晚上從窗外朝別人家客廳看進去的鵝黃色燈光。


或許正因為對依歸的無所適從,我將這份無處投放的激昂,轉換成了對世間萬物的好奇。我走入山林,渴望在與人有四分之一相同基因的樹群間,得到遠房親戚無聲的撫慰;我學英文,因為在英語霸權的浪潮前,不論你的主食是稻米或蕃薯,都是一張牙牙學語的白紙。我把自己攤在陽光下,吸收四面八方的光束,終有一天也能反射出一種顏色吧,如是渺小的寄望著。


終於想起大學的歷史思想課那位垂垂老矣的教授,他舉起微微顫抖的手,指向投影幕上高更的油畫,《我們從何處來?我們是誰?我們向何處去?》,是那幅畫的名字,也是教授口中人們學習歷史的意義呀。



圖片來源:維基百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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